斜坡先向下,后向上。阮闲粗略估算了下,眼下他们离地表越来越近。
最后,他们到达了终点。
和树荫避难所不同,这里的地下工事极其粗糙,和矿坑差别不大。他们的目的地不过是个休整得比较干净的洞穴。渗入地下的寒风变得愈发冰冷,地表就在他们头顶,附近应该有应急出口。
“睡吧。”洛剑把蜡烛头随便搁在地上,自己在一个小小的土堆旁坐定。“离天亮还有一会儿。”
说罢,他叹了口气,凝视着面前的虚空。
随后阮闲看到了小马。
先是模糊的轮廓,随后逐渐清晰。和在店里不一样,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小马气喘吁吁,头发被汗黏在了额头上,五官游动得更加厉害,身形也显得有点不自然。
“老洛。”小马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像是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狼又来了吗”
“嗯,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摇曳的烛火下,洛剑的眼中有着几分悲意,“辛苦你了,小马。赶快休息会儿吧。”
“哦。”小马憨憨地笑起来,五官吓人地扭曲,声音也有点缥缈。“行,你这边也注意……注意……注……”
话说到一半,那个年轻人的身形猛地抖动起来,散开在空气里,如同被吹灭的火焰。
黎涵响亮地抽了抽鼻子,洛剑则垂下头,面无表情。
“刚刚那是——”
“闭嘴!”洛剑冲阮闲咆哮,带着点泄愤的味道。
“老洛,别这样。他什么都不清楚。”黎涵开口劝道,声音也有些颤抖。
洛剑狠狠喘了几口气,猛地捶了下地面。蜡烛的烛焰被掀起的风带得抖了抖,照亮了小土堆前面的石板。
一个坟冢。
“我失态了,抱歉。”半晌后,洛剑语气生硬地道了个歉。转身背对那个简陋的孤坟,似乎不想让它瞧见他脸上的表情。
“没事。等明天天亮,你缓过来再说。”
阮闲把自己藏进黑暗。
“现在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攻击那些……东西我进来前查过点联合治疗的资料。就算它们是你记忆里的东西,只要你对它们足够了解,它们是可以被消灭的。”
要是来袭的是真正的狼群,洛剑没有丝毫阻止攻击的必要。就算是疯狂幻想之中诞生的怪物,能达到这样清晰稳定的程度,作为这个精神世界的主人,洛剑绝对足够了解它们。
通常情况下,了解意味着能够控制。除非……
“算了,是,我说了谎。那是主脑的东西,不是我的记忆。”
“……主脑的东西”阮闲皱起眉。
“嗯。在我的记忆里,袭击村子的一直是真正的狼。”洛剑心不在焉地望向洞穴顶部。“所以我想象了一段狼没有来的时间,我记忆里的狼不会进城。但它们会来,叫顺了,我们就管这个叫‘狼袭’。”
黎涵沉默地点点头。
“你看得那堆东西里大概不会提到,它们只会出现在太过清晰的异常记忆里。”
洛剑咧咧嘴,做出个类似苦笑的表情。“这年头,想法不可能完全自由,你把它们想成针对人脑的杀毒程序就好。”
“异常记忆”
“末日不存在,可我有这么清晰的妄想,还会拿出来和人分享,主脑总得想办法把它淡化才行。你以为这个为什么叫‘治疗’”
阮闲了然。
之前自己袭击宫思忆的时候,系统就提出了抹除记忆的建议。树荫避难所里也有按照时间抹除最近记忆的手段。但对于即时度没那么高,已经深深扎根于脑海的过去,很难用粗暴的一刀切来解决。
主脑采取的做法,更像是对人的思想和记忆设定了关键情节,然后用程序定点淡化这些异常。淡化的方式恐怕就是……
“它们让你忘了小马。”
说彻底忘记不太贴切,阮闲大概能想象主脑的手法——精神世界主要源自人的记忆,如果其中的事物被抹消,人需要重新收集那些久远的记忆,再次回忆和想象。
可人是会遗忘的。
一次又一次的破坏和回忆,对于久远的记忆来说,每一次重建都代表着细节的流失。
先是不太重要的景物,路边的枯草、死去的树、天边的云。然后是建筑里的装饰,挂画的内容、生锈的烛台、角落里落着灰尘的蛛网。最后是人,对方的穿着、体型、声音,最后是模样。
直到只剩一个模糊的印象,无法再系统地想起来。
阮闲突然懂了为什么这座城里的人这么少。
“算是。”洛剑轻飘飘地带过这个话题,“如果你进行反抗,哪怕只有一下,系统都会把你识别为威胁。”
“它们无法识别病人吗”
“我们不知道主脑定的反抗定义,从来没人解释。”
见洛剑没有再解释的意思,黎涵代他回答,年轻姑娘语调里有压不住的怒火。
“主脑认为你反抗了,你就反抗了,没处说理,只能躲远点。毕竟被那些玩意儿踩着脸,是个人都会本能地挣扎下,也会忍不住产生敌意,谁能管得住自己的情绪呢”
“而且攻击也不可能赢……那是主脑制作的程序,没人能在被杀前解开。”
阮闲没再追问。
这两个人瞒了自己什么,这番解释表面上看来是合理的,可还是藏了漏洞。
如果真如洛剑所说,这里作为需要被公开的精神世界,需要被主脑反复扫描。那么在“消毒”完成前,宫思忆不可能将这么危险的环境用于联合治疗,还不止一次,这相当于拿自己的职业前途开玩笑。
估计这会儿宫思忆正忙着监测他们的情绪指数,猜测有没有斗争的状况出现。
阮闲下意识用手指摩挲粗糙的洞穴壁,冰冷粗硬的石头刺痛了他的指尖。
按照之前洛剑和烟姨的对话来看,一周前刚刚有过狼袭,这个频率相当之高。要是这样的扫描是如此常见的事情,他看的联合治疗资料里不可能只字不提。
看来自己之前的想法没准是对的。出于某种原因,洛剑有必须选择这段记忆的理由。同时,这段记忆已经引起了主脑的注意,这才反复用狼群程序进行扫描。
“黎小姐,你们之前经常来对不对我们不会出事吧。”阮闲换了个角度。
“嗯,不会有事的。”黎涵对他勉强笑笑,手腕附近的病人标记还在闪烁红光。“相信我,我们可是来过——”
“小涵!”正在闭眼假寐的洛剑打断了黎涵的话。
黎涵瞬间闭了嘴。
“等你醒了,我带你们换个地方。”洛剑把主导权接过来,又闭好眼睛。“先攒点精力。”
黎涵看起来低落又紧张,她往蜡烛的方向挪了几步,眼睛瞧着跳动的火焰,没有休息的意思。
看来这次联合治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有趣,阮闲又往黑影里窝了窝。
可他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还是有哪里不对劲,自己似乎漏掉了某个细节。阮闲将联合治疗开始后的所有记忆掰开揉碎,按顺序在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可细节着实有点多,他无法一下子确定这份感觉的根源。
阮闲开始无意识地玩弄左耳上的耳钉。
【……跟随直觉。你需要抛弃研究者的逻辑习惯。】
或许是这个动作引导了他的潜意识,那仿生人讲过的话脑海深处浮出,轻得向开水中转瞬即逝的水泡。
阮闲没有放过这点回忆。
第一次感受到不可解释的违和感是在小马那里。烟姨离开后,小马耳后的疤痕消失了,五官也开始浮动。而被怪狼袭击后,小马五官浮动得更加厉害,随后直接消失。
他没有在烟姨身上感受到这种违和感,可烟姨的手腕空空如也,没有病人标记。
细节丰富而潜藏危险的回忆。频繁出现的扫描。最开始莫名出现异变的小马……
“黎小姐。”这次阮闲没有向洛剑提问,他离开阴影,凑到黎涵旁边。“换换心情吧,看这个。”
洛剑支起右眼眼皮,暗中打量阮闲的动作,阮闲只当没察觉——他张开手掌,一朵六瓣梨花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阮闲故意多想象了一枚花瓣,调整姿势,确保洛剑也能看到。洛剑只是简单地一瞥,花朵没有半点变化。
“谢谢,很漂亮。”黎涵则苍白着脸笑笑,“不过梨花只有五片花瓣。”
她的话音未落,那朵花便变作了五片花瓣的样子,连花蕊的结构都清晰了几分。
“啊,我说怎么好像哪里不对。”阮闲收起手指,遮住黎涵的视线。她的注意力转到别处后,那花的花蕊又开始变得模糊。“我不是很了解这些。”
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作为记忆的外来者,他们可以“补足”这个世界的细节。天天靠窗坐、并且喜欢绘画的黎涵不会不知道梨花有五枚花瓣,她对梨花的细节认知怕是比在场所有人都清晰。
这种认知反哺能够反向巩固精神世界主人的记忆,让他们所在的世界更为牢固。
如果小马也是被“补足”的一员呢
他们最初见到的小马极有可能是“补足”过的版本。作为回忆的主人,洛剑肯定认识小马,但很可能没有太过熟识,至少没注意过小马耳朵附近有块疤。
离开现场,无法再提供细节认知的人只有烟姨。
这样想来,烟姨身上没有违和感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她根本就不是回忆的一部分,而是另一个参与联合治疗的人。
如果这还算是“联合治疗”的话。
烟姨不是病人,是洛剑的熟人。她认识只活在记忆里的小马,显然也是在这段记忆相关的地方生活过。从这个角度来思考,她在深夜离开的做法就很值得思考了,再结合上频繁来扫描的程序怪狼……
这里还有其他来访者。
这下阮闲彻底清醒过来,他再次捏紧藏在外套下的血枪。
按理说,联合治疗无法容纳太多参与者。介入的外来思维太多,如果没有足够强悍的意志,精神世界的提供者很可能陷入混乱,轻则需要长时间的休养,重则精神崩溃。
但是倒过来思考,如果要建立一个足够稳定的多人集会场所,最适合提供者的地方无疑是预防收容所。
洛剑真的认为自身是一株雪的受害者,末日并不存在吗
……还是说,洛剑是为了保守住秘密,才特地对来路不明的自己做出那副姿态
扶着湿冷的洞穴壁,阮闲站起身。
假如“这里是个用来躲避主脑的秘密聚集地”的想法成立,参与者总不至于来简单地喝茶聊天。结合阮教授曾经来过这里的情报,说不定自己要找的答案比想象中的还要近。
就在此时,洞壁突然一阵不妙的震颤,远处的黑暗中响起坍塌的声响。
“别慌。”洛剑第一反应是熄灭烛火,三人手腕上标志病人的红色文字显得格外刺眼。“正常现象。”
“狼会过来的。”黎涵的声音有点哆嗦。
“它们不会追这么远,地上还有不少活动的人,我们只要不展示出敌意就行。”
“如果它们真的来了……”
“我们能逃掉。实在逃不掉就趴下,不要动,双手压在身体底下,千万不要反抗。”洛剑声音沉稳。“扫描可能有点难受,忍住就过去了。”
黎涵不安地嗯了声,阮闲沉默不语——第一次进入精神世界的自己不至于被扫描程序锁定为首要目标,不过这两位活动频繁的就难说了。要是洛剑死在了这里,对他来说也是件麻烦事。
空气安静了没多久,地窖另一侧也传来了坍塌声。
它们是故意的,三人被严严实实地堵到了地窖之中。
很快,黑暗中开始出现红色的光眼。洛剑干脆把身上的蜡烛头全部点燃——他不停地从口袋里掏出样子差不多的短蜡烛,因为精力的急速消耗而显出些虚弱的模样。
无数白蜡烛被放在地上,地窖被照得亮堂了许多。配上空地上那座小小的坟冢,气氛一下子有点和时代脱节的苍凉感。
“别担心,如果真有什么事,我会将你们强制弹出。就算精神受到一点冲击,也比丢了命好。”
“洛剑,别哄我!有扫描程序在这,你没法走——”
“这毕竟是我的记忆。”洛剑笑了笑,“何况你说的是最糟的情况,别担心,丫头。照顾好那边那个没用的小子,万一我有了好歹,你知道该怎么办。”
红点越来越密集,漆黑的怪狼从两边慢慢靠近,明亮的烛火像是在被一口口吞噬。这回洛剑没有冒险逃跑,他走到那个小小的坟冢前,面对粗糙的墓碑坐好。
阮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狼。它们的移动形式,光眼的漂移轨迹,以及啃食洞穴内石块的模样,他没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理解,思考,一切都是可以被解开的。
终于,第一只怪狼袭来——它无视了一边的阮闲和黎涵,径直扑向洛剑。
洛剑没有趴下,没有反抗,他仍然坐在燃烧的蜡烛丛间,双手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墓碑。阮闲能感受到一阵被抽离的冰冷,整个身子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
强制弹出。
感受到异常的那一刹那,他直接开了枪。
扑向洛剑的狼被血子弹轰击到岩壁上,随后软绵绵地落到地面,发出一声粗哑难听的怪叫,半天才再次站起来。整群怪狼齐齐后退,一瞬间,所有红色独眼全部指向阮闲。
时间有限,他没能彻底解开这个扫描程序。不过逻辑不会背叛——他所理解的每一个模式和细节都生了效,他能伤到它们,这就够了。
阮闲深吸一口气,没理会呆住的洛剑和黎涵,冲怪狼少的那边一通射击。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没有一枚子弹打空。打开一边道路后,阮闲利落地转身,将枪口指向另外一拨。
这回怪狼没再显示出半点动物特性,它们没再攻击,反而整整齐齐地站直,列成方阵,活像被复制出来的影像。头部唯一一只血红光眼疯狂乱转,看上去有点恶心。
“现在我是它们最感兴趣的人了。”阮闲用自己不太喜欢的少年声音叙述。“黎涵,你和洛剑走在前面,我殿后。”
他还杀不了它们,打消耗战毫无意义。
趁狼群沉浸在古怪的状态里,阮闲边枪击边后撤,洛剑和黎涵跑在前方。
“你打伤了它们。”洛剑的声音里还透着震惊,“你知道它们是主脑的东西,然后还能打伤它们……能解析系统也就算了,你认为自己对主脑有胜算!”
这到底是认知构建的精神世界。若是一个人从心底认定主脑不可能被自己击败,是无法伤到这些怪物分毫的。
阮闲对洛剑的关注点没有半点惊讶。
“可能因为我是真正的疯子。”他握紧手中的血枪,“你们是反抗军的人吧”
“……”洛剑没有回答。
下一秒,一只巨大的爪子从黑暗中探出,差点把阮闲按个正着。
怪狼在融合,有些还没彻底融进去。密密麻麻的光眼全部聚集于一处,看的人头皮发麻。融合出的怪物行动模式彻底改变,阮闲也没法消去对面巨物对自己潜意识的影响——血子弹的效力开始变弱。
拥有巨大体型的怪物开始顺隧道挪动,数只像是数据故障般闪烁的爪子扒地向前,崩塌声变得格外清晰。来自外界的风越来越强,他们离出口很近了。
这到底是活人的精神世界,主脑没有完全控制权。这些程序不该属于这里,洛剑的潜意识会逐渐削弱它们。只要撑过一段时间,他们会有喘息的机会。
问题只有一个,这么“一段时间”究竟有多长。
洛剑和黎涵没有半点优柔寡断的意思,他们没有废话,顺着软梯快速向地窖外攀爬。阮闲控制着枪击的节奏,尽力让每颗子弹击中怪物的光眼,好再拖一会儿时间。
漆黑的怪兽咆哮得愈发怪异,本来就不算坚固的岩壁被它抓碎,快速崩裂。阮闲估算了一下自己离怪物的距离,以及停止攻击、爬上软梯需要的时间。
“后面还有别的出口吗”血枪从手腕上现成的伤口里不断吸取血液,阮闲射击的节奏越来越快,声音却很稳。
“有是有……”
“你们先逃。”
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亮起的意思。阮闲没有碰被雪映亮的软梯,反而向身后的黑暗里退得更深。
“阮立杰!”
“……我稍后跟上。”
说罢,阮闲没有再攻击怪物,反倒随怪物一起攻击已经脆弱不堪的岩壁。只不过他的攻击更有目标些——特定的岩石崩裂塌陷,硬是在他和怪物之间隔出一道坚固的障壁。
作为代价,原本作为出口的洞口也毁于一旦,洛剑和黎涵被隔在了相对安全的地表。
接下来只需要跟着风走,以及尽可能拖慢怪物的行进速度。
阮闲一边四处破坏,一边在漆黑的甬道内磕磕绊绊前进。身后不停传来抓挠声,他却没有半点紧张的情绪。
这还是进入这里以来他头一次独自行动。头脑疯狂地转动,近在咫尺的死亡让他整个人莫名兴奋。冰冷的金属和淡淡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阮闲顺利地构建出在树荫避难所时所得的那个提灯,让黑暗恰到好处地包裹自己,又不至于把自己摔得太惨。
或许这是他最为自由的时刻,如果硬要挑出点美中不足的地方……
他有点冷。
终于,最初的障壁被利爪撕开,怪兽的叫喊变得清晰了些许。就像阮闲推断的那样,它无视了逃到地表、难以追踪的洛剑,选择继续追击自己。
很好,他想。
卖了这么个人情,从洛剑那里不愁挖不到东西。
积雪之上,唐亦步被顶在鼻子上的洋葱呛了个清醒。他抹了两把被辣出来的眼泪,拨开一点雪层,朝外瞧了瞧。
天色还没亮,马车刚刚到达1024培养皿的最边缘地带。唐亦步在逐渐亮起的天空中看到了飘荡的烟雾,远处的建筑正在燃烧,向天空吐出不怎么真实的稀薄烟雾。街上安静异常,只有几个面孔模糊的人歪歪斜斜地走着,活像从老式恐怖片里走出来的僵尸。
烟姨抽了口气,鞭子甩得啪啪响。马车陡然加快了速度,直直向某个方向前进。
她在一家被毁得看不出原样的店前停下,店前生着一棵枯死的梨树,接近黑色的枝干还冒着火星。树干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咬过,硬生生缺了几大块。
就残余下来的建筑结构来看,它倒是和真实世界里那个装饰粗犷的小酒吧有几分相似。还待在1024号培养皿的时候,自己没有特地注意过这里——那培养皿虽然不如地下城大,好歹也有座小城市的规模了。边缘地区的幸存者不多,除非有特别观测对象,唐亦步很少待在危险的城市边缘。
趁烟姨注视残骸的工夫,唐亦步跳下车,双手拉下帽檐,一溜烟跑向废墟。
这里遮蔽物不多,烟姨应该瞧见了他的背影,并且把他当成了这里的住民——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向废墟,连出声阻止的意思的都没有。
唐亦步的脚步越发欢快。
他把从车上顺来的土豆和洋葱揣在怀里,在废墟堆里找了个绝佳的位置藏好,打算换个角度观察烟姨。
结果他瞧见了更稀罕的东西。
一个漆黑的怪东西正在吞食人的手脚,倒在地上的人影几乎成了一团雾。那东西酷似嘴的部位不时有红色的雾气溢出,它吃得十分欢快,漆黑头部唯一的光眼转来转去。
唐亦步突然发现自己饿了。他揉揉肚子,决定先搞清楚这个莫名其妙的玩意是什么,再找地方解决早餐。
愉快地下了决定,唐亦步悄悄凑近几步,试图观察得更细致。
这东西不难认。mul-01是以nul-00为核心基础改造的,不谈硬件实力,他们在逻辑构造的习惯上不会差太多,唐亦步瞧这玩意儿就像看双胞胎弟弟的手工品那样亲切。
在精神世界里具象化的扫描程序,大概率携带数据包,会定时将数据发给外界,和森林培养皿里的探测鸟机制差不多。
在森林培养皿时,他从主脑那里拐走的探测鸟估计得有几十只。只要瞄准落单的下手,唐亦步有自信不被发现。
落单的程序怪物还在嚼嘴里的人腿,对自己的悲惨命运一无所知。
体型变小了不少,也失去了大部分力量,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简单地制住它们。虽说把样貌换回去会好点,但有烟姨在不远处转悠,换回去能增强的力量也不多,唐亦步果断放弃了这个想法。
大衣扣好,土豆放在一个口袋,洋葱塞进另一个。豆子罐头固定在前胸的内袋,紧贴心口。勺子被他用握匕首的气势握紧在手里,万事俱备。
唐亦步选了个合适的角度,轻手轻脚地靠近,然后整个人扑了上去。怪物化的扫描程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从背后整个抱住。
它松开嘴里正在毁坏的记忆数据,打算攻击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形物体,没想到被对方抢先一步——唐亦步直接张开嘴,狠狠咬住那漆黑怪物的脊背。
向来咬人,一朝被咬,扫描系统差点过载。
唐亦步对扫描程序的心情——或者说内部计算逻辑——毫无兴趣,他美滋滋地将啃下来的那块吞进肚子,快速解析它的程式构成,以及最近存储的数据。
这玩意的口感有点像冻硬的布丁,可惜没有甜味,无法带来分毫进食的快感。
唐亦步悻悻松了嘴,放弃了用它当早餐的想法,开始专注地检测解离出来的数据。当从这东西记录的影像里看到洛剑时,他没有多少吃惊的情绪。
如果玻璃花房监视那么严密的地方能出现一个以上的灰色组织,比起干涉人类文明,主脑还是趁早自检一下比较好。
洛剑在,黎涵也在。有一个他没见过的年轻人被击倒,简单过了一圈,他没有找到他的阮先生。
唐亦步皱起眉,又将数据筛了一遍。
只有短暂的一瞬,他在洛剑身后发现一个陌生的矮个子少年。只是快速的一瞥,但也足够唐亦步分辨。那张脸和阮先生有八.九分相似,脸上隐隐透出的淡漠更是像了个十成十。
心情莫名好了些,唐亦步又啃了一口程序怪物,随后果断地将手指刺入它的“伤口”。漆黑怪物头部的红色光眼一阵癫狂的乱转,猛地停止,转为漂亮的蓝色。
他这边刚处理完,烟姨那边发出几声尖叫。唐亦步连忙用勺子戳了几下程序怪物的脑袋,将它掰向烟姨的方向。
烟姨正用一个古怪的姿势趴在地上,将自己的双手压在身下。然而饶是她摆出一副投降的姿态,还是没能躲过附近两只程序怪物的攻击。其中一只程序兽从她的小腿上撕下块肉,伤口顿时涌出鲜血,另一个正对她的脖子虎视眈眈,明显在思考怎么下手才能让她快速意识到“自己死定了”。
唐亦步骑在程序怪物的脊背上,伏低身体,对它下了用最大力道撞击同伴的命令。漆黑的怪物炮弹般冲向曾经的同伴,把试图攻击烟姨颈部的程序怪物撞了有五六米远。
随后他揪住它的后颈,调转方向,一勺子刺向啃咬烟姨小腿的那一只。
搞清楚它们的内部程式后,改写变得简单。不多时,三只程序怪物的红眼转蓝,乖巧地趴在了地上。
大难不死的烟姨:“……”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面前的景象,也许她已经被刺激疯了。
面前有个打扮滑稽的……少年,或者说孩子,正骑在他们所畏惧的“狼”上。陌生少年的脸被难看的围巾遮得严严实实,毛茸茸的兜帽边缘挡住了他的眼睛,兜帽上方还顶着不知道是熊还是豹子款式的布片耳朵。
这位小骑士手里捏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把黏有黑色不明液体的勺子。他一边口袋还崩了线,露出了洋葱的紫黄色外皮。无论怎么看,都和服服帖帖绕着他的那三只危险生物不搭。
“……你是什么东西”这是她震惊之中的第一个反应。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洛剑,都不可能用思维创造能与主脑造物叫板的生物,退一万步,他们的品味也没有这么奇怪。
入侵者
烟姨差点忘记受伤的腿,她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了裹得严严实实的唐亦步身上。这情况太过怪异,她拿不准要不要接近或者道谢。
“路过的好心人。”唐亦步有模有样地回应。
“……”样貌捂得严严实实,少年的身形看不出太多特征,看来对方摆明了不想暴露身份。
烟姨没有追问。她坐起身,拼命集中精神,构造出一卷绷带,把小腿的伤简单包扎了一下。她余光一直瞟着骑在程序怪物上的少年,然而对方只是安静地看她包扎,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你想要什么”勉强站起来,烟姨直奔主题。
“这些家伙的大部队追着这里的人跑了,看你刚才的表情,这里的人是你的熟人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们。”然后可以名正言顺地和阮先生会和,并且不至于跟丢烟姨。
“……你想要什么”这次烟姨的语气重了些。
“收集一点信息,顺便膈应主脑。”唐亦步答得很流畅。“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果我是借机卖人情的秩序监察,这个时候该想办法打入你们内部了。我对你们没有半点兴趣,纯粹顺手。”
烟姨用衣角擦了擦木制烟斗上的泥,颤抖着吸了口烟,还是没有买账的意思。
“这里是1024培养皿,城中心的俱乐部里会提供很好喝的豆子辣汤。如果和老板关系好,还能弄到一点老板娘亲手做的洋葱馅饼。每周三会有个嚷嚷得特别大声的男人来打牌,他总是输。你可以向这个精神世界的主人确认——看这里的精细程度,他应该对1024培养皿的事情很清楚。”
唐亦步把针织围巾又往脸上扯了扯。
“主脑会采取避嫌策略。在一个培养皿工作过的秩序监察一旦调离,不会再接触这个培养皿相关的事情,以防出现感情方面的问题……你们既然能为了躲避主脑做到这个地步,应该对这些规则有一定了解。”
“退一步,我相信你的说法。你为谁工作”烟姨的表情软化了些。
这问题差点问住唐亦步,好在他们的上一站给他们提供了个现成的答案——
“红幽灵。”
“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就对了。”唐亦步打了个响指,原本袭击烟姨的两只程序怪物缓慢地融合起来,化作更适合当成人坐骑的大小。“你到底要不要跟上再这么废话下去,你的同伴可要被这些东西吃干净了。”
烟姨没再拒绝,她有点哆嗦地跨上程序怪物,抓紧它漆黑的后颈。
“走吧。”确认对方坐稳,唐亦步低下头,开心地对自己这只程序怪物低语。“你去找你的族群,我去找我的阮先生。”
他的阮先生眼下状况不算好。
阮闲倒没有碰上什么致命危险,那只巨大的程序怪兽被他制造的各种障碍拖慢了速度,一时半会追不上来。他也没有迷路,很确定自己没有错过出口。
可他的状态不对劲。
从与洛剑他们分离,心情开始变得畅快开始,另一种感觉开始在暗处逐渐增强。开始阮闲只当那是精力损耗的副作用,一点疲惫导致的失常。现在他无法再无视它了,他开始感觉到毫无来头的愤怒和暴躁,它们如同塞入头壳的火炭,让他无法顺畅地思考。
确定那只怪物还在安全距离,阮闲又制造了一堆障碍,停下脚步,靠着岩壁喘息。
他在变得心烦意乱,失去耐性和冷静。就症状来看,极有可能是人为的激素异常。它们不会真正意义上伤到他,s型初始机不会进行额外的干涉,他又无法像唐亦步那样用电子脑人为调整体内的激素水平。
有人动了手脚。
若放在正常人的身上,这些异常可能被当作高压环境下应激反应的一部分。可阮闲对自己的情绪有着近乎偏执的控制欲,他从不会放过这种不自然的细节。
宫思忆比他想得还要心急。
对方估计是通过心跳和脑电波看出了他们正处于异常状态,顺手给自己这个没有联合治疗经验的“新手”加了把柴火,希望能更快挑起自己和洛剑的冲突。
眼下它不至于致命,可和他现在的精神状态起了化学反应,阮闲着实不好受。
手腕上不会愈合的伤口被标记病人信息的文本映亮,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刺眼。阮闲忍住乱开枪泄愤的欲.望,努力压抑脑内沸腾的回忆。
他的步子慢了下来,怪物的速度却一如既往,背后的岩石碎裂声越来越近。
【你在做什么】
那是他被孟云来收养后的某一个冬天。年龄大了点,作为孟云来某种意义上的助手,能自由取得专业器械的阮闲翻到了一把手术刀。
他当时没想太多,现在想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他望了会儿窗外的落雪,试着用它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刀很锋利,伤口也不会致命,他把力道掌握得很好。疼痛从刀口飞快地扩散,阮闲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而本该在外开会的孟云来提前回了家,正好撞上这一幕。
她没有尖叫,没有冲上前,只是冷静地提出问题。
【不知道。】阮闲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的动机,他着迷地看着那道伤口。
那个时候,母亲腐烂的尸首已经在他的脑海了悬挂了几年,他无数次推演曾经的情景,寻找破解方法。可无论他如何尝试,他始终无法理解母亲的思考方式和情感表达。
或许像她一样,让死亡的危机靠得近些,自己能够多抓住一些情报。
但他很清楚,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不止这个。那些疼痛给他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他无法将它准确地形容出来。
【闲闲,把刀子放下。】凭借出血量,孟云来自然也能看出伤口的严重程度。她从一边的医药柜里取出止血喷剂和包扎用的纱布,语气仍然平淡。
冷静地沟通,理性地表达。除了浮于表面的祖孙扮演,和养母孟云来交流要简单很多,这种相处方式的确让他好过了不少,但阮闲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这次阮闲没有回答她,也没有遵循她的指示。他又往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新鲜的疼痛蜂拥而至。
【阮闲!】孟云来提高了声音,【月底我得向预防机构提交你的监护报告,到时他们会检查你的身体。如果你还要继续,我不会瞒他们。】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自己正在进行b级危险行为,很可能会被预防收容所再次带走。鲜血顺着他的手腕向下滑,在洁白的木纹地板上积成黑红的一滩。
【我不想停下,但我也不清楚理由。】阮闲把刀子攥得紧紧的。
【你不松开也可以,按照现在这个情况,距离你失血晕倒还有十来分钟的时间。】孟云来在桌边坐下,【我可以试着帮你分析一下这个问题。】
阮闲在桌子另一头坐定,鲜血在地板上滴出刺眼的轨迹。他将手腕搁上桌子后,白色的桌子渐渐被鲜血覆盖,血腥味浓得呛人。一老一少隔着淌血的桌子,脸上同样面无表情。场景一时间有点诡异。
【你最开始想要这样做的理由】孟云来没去看流淌的血。
【研究母亲杀死自己的心理状态,制造接近死亡的体验,收集信息。】阮闲如实回答。
孟云来叹了口气:【你自己有过想死的念头吗】
【应该没有,我没有杀死自己的理由。】阮闲感受着伤口带来的剧痛和寒冷,语气还是很平静。【不过我也没有特别想要活下去的理由。】
这是很正常的,生命只不过是能量的某种运作形式,他目前没有充足的理由将它改变。
孟云来就像他所想的那般,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阮闲又想往手腕上添一道伤口了。
就像他清楚,她不会问他是不是想要为母亲的死惩罚自己,不会问他是不是感到悲伤。因为她知道他不会,自己的人格倾向被测试过一遍又一遍,数据被预防机构明明白白记录在案。她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可他依旧会感觉到愤怒,莫名其妙的,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的漆黑怒火。
【从一个学者的角度看,你很可能是被这些新鲜的体验和刺激吸引了,这很正常。】孟云来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你可以把它当做好奇心的一种。】
不是这样的。阮闲心想,可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按照我们的约定,我不会强制你去做什么。】孟云来放低声音,绷紧的脸色闪过一点点难过。【这么说吧,我有个提议,你不妨听一听。】
阮闲没有错过对方脸上那丝一闪而过的情绪。
【我说过,我不想对你说谎。我无法接受你,无法像一个长辈那样爱你。这点没有改变,可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年迈的孟云来交叉十指,血漫过她价格不菲的外套袖子,她一眼都没去看。【你还没有做错任何事。】
阮闲安静地凝视着她。
【我老了,估计也活不了太久。阮闲,我不是无私的善人,但我也没那么不讲情面。总之,你没有必要为其他人的排斥和厌恶买单。说句心里话,如果你能一直伪装下去,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活下去。以你的能力,总能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当然结果也可能会很糟糕,谁都说不好。】孟云来的眼神里虽然还有恐惧,却柔和了一点点。【你现在还小,无论你再聪明,阅历这东西不会凭空长出来。我建议你好好伪装自己,尽量平稳低调地生活,从这个角度着手收集信息。】
她伸出手,拿起止血喷雾。【手给我。】
阮闲没有回应她。
【的确,我也不想因为可能的风险放弃你的才能,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孩子。而且有疾病的限制在,你……算了。】孟云来苦笑着补充。
【我活不了太久,而且很好控制。】阮闲替她补全了说法,终于伸出了手臂。
【从其他角度看,这算是个双赢的合作。】孟云来为他做了简单止血,然后去取强效伤口胶。
随后她犹豫了会儿,还是开了口。
【不止这样。】她说,【我很遗憾自己没法打心底接纳你,闲闲。】
【我知道,你曾经告诉过我。】
【不,重点在于,我真的很遗憾。】她试探着伸出手,像是想揉揉他的头发。
阮闲本能地微微前倾身体,结果那只手最终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我希望你能明白。】她说。
【嗯。】
可他没能明白。
阮闲遵守了与养母孟云来的约定,伪装自己,平稳生活。事实证明,阅历的增长的确是有效的。接触过足够多的悲剧,阮闲终于能够从纯理论的角度去解析母亲的崩溃、母亲的恐惧。
以及她选择死亡的原因。
但一切只是停留在理论角度上,他还是无法找到最为合适的解法。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他同样没能弄清当时孟云来表情里的那抹复杂,也没能搞明白当初自己切开手腕的理由。
三个被串在因果上的问题。
孟云来早已去世,这道伤疤代表着他人生中三个最为难解的谜题,也是最接近与“执念”的东西。
自己在精神世界里呈现出这个样貌,阮闲本人没有太过意外。然而人为注射的激素合剂导致他情绪失控,记忆中的疼痛、疑问、血腥席卷而来,狭窄逼仄的空间加剧了情绪的发酵。他焦躁得要命,又不知道自己在焦躁什么。
心脏跳得厉害,脑袋变得有些昏沉,步子开始不稳。
阮闲索性停住脚步。
程序怪兽追在后面,他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伤害自己。就算清楚宫思忆不会对自己下死手,阮闲不清楚这种异常状态会持续多久。情绪上的影响在精神世界尤为严重,它们一口又一口地吞噬他的精力,疲惫感越来越强。
阮闲向来不喜欢陷入被动的局面,更不想把自己的安全完全交给运气,赌程序怪物先消失还是自己先耗尽体力。不如趁自己的状态尚可,索性转为攻势。
与其被异常状态拖累,不如反过来将这股戾气释放。
这里很冷,他眼中的世界却如同在燃烧。病人标记映亮的伤口开始加速流血,阮闲胸口发闷,那种对疼痛的隐隐渴望又死灰复燃。
坍塌的石块终于被扒碎,融为庞大黑暗的程序怪物伸开爪子。汇合的光眼紧紧锁着他的动作,它看上去想要把他从头到脚都撕开,仔细分析一番。
阮闲没有理会对面咆哮的黑暗,他放开思绪,把全副精力全部放在观察怪物上。
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后,他看到了自己的怒火。
黑色的火焰卷过他的皮肤,将原本完好的皮肤烧得斑斑驳驳。烧毁的皮肤下方,露出了让人憎恶的鳞片,有点像某种蛇类。
或许这就是一直被禁锢在他内心深处,让他费心藏匿的东西。
这次阮闲没再管它,他放任怒火变成破坏欲和杀意,血子弹冲巨大的程序怪兽倾泻而去。他将防御放在了次要位置,被那畸形的爪子严重抓伤,原本被烧得不成样子的皮肤裂出更大的伤口。
前所未有的痛感从头颅内向外炸开。
自己不会死在这里,他想。只要有这个念头,在这里,他就是不死的。如今这并非对于生的渴望,更像是对于这个幸运诅咒的认同。
所以不用去管。
他只需要在乎对方的运动模式,找出程序运作的弱点,将其攻破。然而把大部分注意力从自我防御上移开也有代价——那怪物同样在凝视他,并且成功地用爪子洞穿了他的肩膀。
四周越来越冷。疼痛逐渐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倒在一边的提灯照亮了他的双手。上面只有血,烧破的皮肤以及古怪的鳞片。
最多精神扭曲、陷入疯狂而已,他不会死。
阮闲屏住呼吸,挣脱了那只爪子。对方的运作模式越发明显,他不仅能击败它,还能彻底撕开它。至于激素褪去后,这次情绪失控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他懒得去细想。
这是他习惯的景象,一个人在黑暗里挣扎,向来如此。可他的皮肤还是斑驳的,一些苍白的皮肤固执地不肯变成鳞片。
阮闲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他并不是真的在意他人的看法,如今也不需要伪装便可以存活——伪装太久,他对真实的自我已经失去了大半的兴趣。自己只要顺畅地接受那些负面定义,并且自顾自地活下去就足够了。
魔鬼没有什么不好,变成真正的疯子也无所谓。
或许自己一直追寻的问题也没有那么重要,阮闲迷迷糊糊地思考着。横竖只是给自己一个答案,到现在为止的种种和游戏没有太大的区别,反正他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
不对。
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突然击中了他。
他还欠那个仿生人一个约会。
滑稽的、微不足道的想法,它让他停住了一瞬。那股愤怒如同触了烙铁的冰,登时嘶嘶融化了一部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唐亦步那张格外无辜的脸,他总是忍不住想笑。
那些难看的鳞片开始慢慢消失,那股险些烧化脑髓的热度和疯狂开始褪去。阮闲刚刚拿稳血枪,打算继续处理面前的状况,头顶再次传来崩裂声——
下个瞬间,一个奇怪的东西啪地砸到他面前。看身形是个少年,带着装饰有布片耳朵的兜帽,脸朝地。
阮闲动作停住了半秒。
那人在地上挣扎两下,轻巧地跳起来。他拉下难看的针织围巾,扯掉绒边兜帽,最后抹了两把脸上的土。
“阮先生。”
小号唐亦步笑得很灿烂,他朝他伸出一只手。
“我来见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我来了——好久不见,久等啦p/
排版排死我了(。
因为晋江的章节上限是30000整,所以无法超出30000大关,29000+应该可以吧_:3」_
既然今天开了就先放一个大章,字数太极限了看看能不能显示正常……明天放第二个大章(或者看这次的阅读体验拆分字数),恢复正常日更!
这两天回头看了遍怎么自己还抓到不少小虫的,近期有修改的章节基本都是捉虫,莫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