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冬季,天黑的早。过了酉时, 天色就有些暗了。
那孩子翻进了院中, 躲在杂物堆后头,不一会儿, 便见着正屋和偏屋里都亮起了油灯。
即是亮了灯的, 那被带走的孩子或许就在那两个屋内。
天黑以后, 屋外的温度又降了一些。孩子冷的打了个寒颤,趁着院中没人, 偷偷跑到了正屋后面。
从有些昏暗的窗缝里望进去,他便看见了屋内的景象。
偌大的正屋内,七个孩子围着个火盆坐在地上, 脚上都穿着新鞋,身上还穿上了簇新的袄衣。
他们脸上白净了许多,还带着丝红润,正悄悄的说着话。
两个婆子坐在屋内, 正在整理地上一堆新衣和新鞋。
其中一个正对另一个说道:“这几个小少爷是什么人怎得这么有钱。好吃好喝的照顾着这些孩子, 还买了这样好的衣裳给他们穿”
“谁知道啊。”那个婆子则说道:“这富贵人家的心思我们怎么能懂。不过他们是个心善的, 又给我们银钱,这等好事,做了也是有福报的。”
屋外的孩子听了一怔, 难道刚才那几人, 真是做善事的
不过他在屋内并未见着他那个堂兄,因此也并不能确认。便悄悄的溜走,又朝着偏屋的方向去了。
偏屋里都是些生病了的孩子, 总共只有五人。
那孩子从后窗望进去,果然就看到自己那堂兄豆儿坐在里面。
豆儿病的厉害,咳嗽了数月有余,瘦的也只剩一把骨头了。
此时他穿着一身厚厚的袄衣,坐在炭盆旁边,虽仍是咳个不停,脸色也红润了一分。
“怎得咳嗽的如此厉害”小树啧了一声说道,他走到豆儿身边,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正说着,偏屋的大门被人推开。几个仆役走了进来,还带着县上医馆的大夫。
小树一愣,便朝着大夫行了一礼道:“大夫,大过年的您就肯来出诊,着实是菩萨心肠。”
大夫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气,是白小哥儿过去请了我来。谢公子和白小哥儿肯照顾这些孩子,才是大善之人。我便是出把力气,还有诊金可拿,不过是做分内的事情罢了。”
那大夫同小树寒暄了几句,便走到那几个孩子身旁,为他们一一诊治。
此时窗外偷看着的孩子,已是惊讶的合不拢嘴。
他家人便是因疫病而死,知道看大夫有多贵。
若说这些人给他们穿衣吃饭是另有所图,但看病这样的事情,完全就是浪费银子了。
他想着心思,脚下一滑,便摔了一跤,弄出了不小动静。
“什么人!”谢家仆役大声叫道。
几个人冲出屋外,不一会儿,便从屋后揪出了一个黑黢黢的脏孩子。
“壮子”豆儿一眼认出这黑黢黢的孩子便是自己的堂兄。
小树见他们是识得的,微微一怔,不禁想起了白术走前对他说的话。
他说带了这些孩子过来,暗巷里其他的孩子必然会有人过来打探,若是遇到了这样的孩子,便不要急着留下。只让他好吃好喝一顿,再放走便是了。
此时见着这被抓来的孩子,小树不禁觉得白术竟料事如神。
怪不得他并不把那些孩子全部带走,恐怕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幕了。
壮子此时被抓了,心里咚咚的直打鼓,也不知自己会被怎么对待。
“这孩子脏的……身上都有一股馊味儿,还不带他去洗洗。”小树捏着鼻子嫌弃的说道。
便有两个婆子把人拎了出去,狠狠搓洗了一番。不一会儿,壮子被洗出了些颜色,才被重新放了回来。
小树扔给他一套袄衣,叫他穿上,壮子轻轻摸了摸袄衣,里料是细棉布的。他还从未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等壮子穿上袄衣,就有婆子端来了一晚豆粥,叫他赶紧吃了。
壮子捧着热气腾腾的豆粥,有些不知所措。
他已经好久没吃过一顿热饭了,这样一晚豆粥,让他想起了家人还在的时候。那热气熏得他眼睛疼,让他吃着吃着就流泪了。
等他吃完了,小树便让人收了碗,对壮子说道:“你如今吃也吃过了,穿也穿上了。时辰也不早了,便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
他这样一说,便让壮子愣了一下。他早就家破人亡,不然也不会出来流浪。
他是从暗巷里过来的,这小哥哥既然这样说,就是让他回暗巷里去吧
若是一直呆在暗巷里,便也不觉得有些什么。但壮子才刚刚进入这温暖的环境之中,突然便让他抽离出来,他一下子就不适应了。
豆儿听了有些着急,也起身忙道:“小哥哥,壮子他是我亲戚,便让他留下来吧!”
小树闻言,却把脸色一板,严肃说道:“方才我家少爷和白小哥儿可是给了他们机会的。你们跟着来了,自是你们的福分,他们不来的,便是他们自己选的。”
“如今我没直接把人赶走,而是让他吃饱喝足,还发了衣裳,便已是仁至义尽。他若还想留下,那我个人也做不得主,等明日我家少爷和白小哥儿来了,再让他自己来说吧。”
说罢,他便不由分说的让人把那孩子送出门外,还言明若是有人要走,可自己随着那孩子离开。
豆儿听了,便不再做声,缩回了炭盆旁边。
他虽担心壮子,但也不曾傻到拿自己的性命做赌。
呆在这里,有饭吃,有衣穿,还能接受大夫的治疗。再回去那暗巷,便是死路一条了。
壮子一下被送回黑暗寒冷的室外,再望着温暖明亮的屋内,心里别提有多羡慕了。
他一步一回头的离开,无处可去,最后还是回到了暗巷之中。
此时暗巷之中,雨郎和剩下的孩子们挤在火堆旁边分抢今天讨来的吃食。
今天是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在过节。见着他们这样的孩子,便也多了份善心,因此讨来的吃食便比平日要多一些。
他们正分着,便听见一个人冲进来大声叫道:“雨郎!壮子他回来了!”
雨郎一抬头,便看见壮子从黑暗的巷口走了进来,走到火堆旁坐下。
“壮子,找到豆儿了么他们怎么样没被那人给卖掉吧。”
壮子摇了摇头道:“没有,他们好好的,住在有炭盆的大房子里,有吃有喝,还有大夫瞧病哩。”
黑夜里看不清楚,待这个时候,众人才惊讶的发现,这壮子出去一趟好似变了个人。不光身上干净整齐了不少,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身。
“壮子,你这身衣服真好!哪儿来的”有人立刻问道。
壮子便把自己如何跟着他们到了那宅子,又如何被抓到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有人听了,立刻羡慕的说道:“早知道我也跟着去了。现在想必已经睡在那大屋子里了,哪还会在这儿挨饿受罪。”
他这话也只是有感而发,但众人听了,便纷纷望向了雨郎。
方才他们其实是想随着那哥儿走的,但雨郎不准,他们便都留下了。
雨郎心中也极不是滋味,他还是有些不信。
这世上那儿能有这样的傻子,平白无故的养他们这些下贱胚子。
待夜里的时候,便有人凑到壮子跟前,轻声对他说道:“壮子,那小厮让你去找他主子说话,我看能行。那哥儿瞧着是个软的,不如我们明日便去试试”
壮子原本也正有此意,立时便答应下来,约好了翌日一早便去,定要求得那哥儿让自己留下来。
清晨,天刚蒙蒙亮。壮子悄悄起身,便有几个孩子警觉地翻身而起,跟在了他的身后。
待他们起身离开,雨郎才睁开一双眼睛。悄悄的跟随着他们的脚步。
壮子他们到了那院子外时,里面才刚刚起来。
几个婆子端着一大锅粥出来,香味儿飘到了院外。
于是孩子们的鼻子灵敏的闻到,那粥是带了肉的。
“里面好像在喝肉粥……”就有孩子砸了砸嘴说道。
其他人的口水也疯狂的分泌着,这还有肉粥能喝待遇也实在太好了吧!
此时时辰尚早,白术他们也并未前来。
屋内那些仆役和婆子们虽看见了屋外的这些孩子,可也不敢轻易做主放他们进来,于是便放任不管,随他们去了。
这些孩子们也不走,就蹲在屋外,就等着白术他们过来。
雨郎躲在路边,远远的瞧见了,眯了眯眼,转头离开了。
今日谢槐钰有事,便没有过来。
他让小树陪着白术一同前来,两人耽搁了一会儿,辰时才到那宅子门口。
白术刚一下车,便看见院子外坐了一大圈孩子。昨日暗巷里剩下的那些,几乎全都来了。
一见到白术,那些孩子们便一窝蜂冲上来,抱着他的衣服下摆叫道:“小少爷菩萨转世,你发发好心,留下我们吧!”
“干什么,干什么!”小树连忙让旁边的仆役把那些孩子们和白术隔开:“一个个脏兮兮的,上来乱摸什么。有话就在那儿说,别给我耍赖。”
那些孩子便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才推出一个代表来说话。
那代表就是壮子,他穿着昨天拿到的新衣,看着比其他孩子要干净一些。
“好心的小哥儿,昨天是我们不识抬举。是我们错了,你是天大的好人,好心有好报,就留下我们吧。”壮子哀求着说道。
这小小年纪的,便油腔滑调的,白术想到。
不过这些孩子身世可怜,如今这样也情有可原。
白术并不欲和他们计较,他带兵多年,也自有管束他们的法子,于是便道:“我这里也不是白呆的,你们留下可以,不过是要帮我做活的。”
那些孩子们一愣,犹豫了下便也纷纷点了点头,做活也可,只要有吃有住,便是让他们做些活也没事。
于是白术微微一笑,扬了扬手,便是同意了把他们留下了。
若是昨日他强行将人都带走,虽说自己是好意,但他们必然反弹的十分厉害。
不如这样放他们一天,让他们眼见为实。
今日便是再提些条件,这些孩子也无有不允,反而更听话了。
那些孩子们听说自己能被留下,一个个眉开眼笑,欢喜极了。
小树这才让人将他们全都放进去了,又招呼那些婆子给他们好好搓洗一番。
“少了一人。”白术看着那些孩子的身影皱眉说道。
“那个领头的没来。”小树说道:“那孩子往日里很会来事,没想到是个犟脾气的。”
“无事,是个好孩子。”白术闻言却笑道:“我去找他。”
他说着便朝那暗巷走去,果不其然,便在其中见到了雨郎,一个人拿着根树枝,孤零零的坐在火堆旁边。
白术刚一过去,雨郎便抬头看见了他。
他神色微微一闪,也不说话,只低头用那树枝挑动火苗。
“雨郎!”白术叫他一声。
雨郎手一用力,树枝便断了。
“走吧,就剩你一人了。随我过去。”白术说道。
“你到底什么目的”雨郎顿了顿,才开口说道:“我不相信,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你若是不信,怎得让你那些同伴们都过去了”白术轻轻一笑:“你放心,你跟着我,也不能让你白吃白喝,我自是要让你给我卖命的。”
白术虽说着让雨郎卖命的话,但眉眼弯弯,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看着神色柔柔的。
雨郎看的有些呆了,脸上红了一片。握紧拳头,犹豫了许久才起身说道:“我一条贱命,也不值什么钱,你若是想要,便拿去吧。”
白术莞尔,他不过随口说说,这孩子竟然还当真了。
回去的时候,白术身后带着雨郎,院子里的孩子们见了,便欢呼出声。
雨郎进了那院子,便对那些孩子说道:“这位白哥儿是我们的大恩人,还不都跪下来,给他磕三个响头。”
在暗巷中,雨郎毕竟是他们的头儿,在他们之中,还是有些威信的。
那些孩子们听了,便真的跪了下来,齐齐的朝白术磕起了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