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县城临近海边, 附近依着许多简陋的高脚木屋,想来是渔夫平日休息的所在,这一片山石嶙峋,看上去虽是无限荒凉,但远处炊烟袅袅, 又显出几分烟火气。
海水渐渐浅了,船只不大不小, 难以停泊靠岸,还没到岸边, 就陷入了水下的泥沙之中进退不得。沧玉在舱内觉察到船身一震,已经停下进程, 便走出船舱,见着大船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 却是难以进退,倘若待着潮水翻涌,说不准还寸进的机会,只是要麻烦。
这船比起作战楼船太小, 比起小画舫又大些,倘若真要上岸, 恐得百来个精壮汉子一同用绳索一道拉上去才行, 那模样也不是靠岸,而是一条巨鱼搁浅。而此处离着岸边极远, 倘若船上的人想上岸, 得放下小船或是扁舟划过去, 倘若靠人游过去,不到半路就得抽筋溺水。
这于凡人确是难事,对他们却不是麻烦。
船身不远就是礁石,沧玉拾起了玄解之前拿来好玩的绳索打了个活结,轻轻一抛便有千钧之力,从从容容飞出数丈套入了石中,只消将绳子轻轻一拽,那活结就打死了,待到潮汐上涌,船身便会重新顺流回到海中,又被绳索牵引着,不至于迷失在茫茫大海里,变成一只幽灵船。
“好了,咱们走吧。”
那县城看着近,实则远,许多渔夫正在岸边收网准备回家去,归家心切,更何况二妖来去潇洒,无人看见两个飘逸的身影踏浪而来,随风而去。
县城不算大,比起永宁城与姑胥而言,小得可怜,不过又比青山村要大些,还算是繁华热闹,依山傍水,是好地方。
沧玉与玄解进了这小县城,方才发现他们走错了路,这县城里竟有河道,码头在另一处,倒也不怪他们,谢通幽给的地图上没有这处县城。此时日暮西山,各家都在生火造饭,路上行人不算多,倒是远处有个摊子围了许多人,喧哗热闹,看起来凑热闹得不多,看热闹得却不少。
“你想去看看吗”沧玉看向玄解,脸上带了些许好奇。
玄解点了点头道:“好。”他知道沧玉并不是真想问自己,也不似往常那般直率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心知肚明即便自己不想看,沧玉至多只会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孤身去看看热闹。
这世上许多事对玄解而言都无意义,因此沧玉的趣味,便是他的趣味。
要玄解孤身去寻乐子,实不如与沧玉坐在一起无聊发闷来的有意思。
看热闹的人多,旁边茶摊的老板心思也活,招呼着众人坐下喝水解乏,游鱼似的端着茶壶与碗在人群里穿梭着,还有些小点心,有觉得茶水不错的,甚至会去包上一包茶饼或是茶叶待在身边,连边上的高楼上都探出几个人头,嬉声欢笑着。
沧玉挨进人群之中观望,旁人本有不满,正要骂骂咧咧出口时,抬脸瞧见他样貌风流,风仪若山雪孤月,烟霞披身,见之令人羞惭,这小小的县城何曾见过这般天仙一样的人,便下意识退让开来。
虽说沧玉不知为何众人瞧自己一面后都如水流被截断那般分开,但这大大方便了他往前走去,便索性不挂心此事,倒是玄解跟在他身后,显得若有所思。
众人围住的是个字画摊儿,中间站着一个青年书生,还有一老一小,那小的才七八岁的模样,粉雕玉琢,穿着华贵,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站在他的身后,看起来似是保镖。
那老人看起来上了年纪,腰背驼得厉害,正杵着拐杖连声咳嗽,青年书生虽是满面怒容,但神情隐忍,似有悲愤之意;那小娃娃倒是满不在乎,他那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生,又瞧了瞧老人,忽然嘻嘻笑出声来,他年纪虽轻,但神情倨傲,显然是个被宠坏的小少爷,惯善发号施令的。
这摊子的字画都是不少,只是都没有摆在架子上, 反倒散落一地,桌子先前被掀翻了,沧玉四下看了一圈,多是青山浩渺,更有高月孤悬,见纸上竹骨铮铮,更得云梦迷雾掩百花。
这摊主若是字画的主人,这技艺算得上是高绝,在此摆摊未免过于可惜。
这些字画此刻散落一地,溅了淤泥,甚至还有些被撕破了。
沧玉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可毕竟与谢通幽认识过一段时日,于此道的审美还是多多少少高出普通大众,他见画上落诗气势浑厚,用笔飘逸潇洒,颇见朝气,虽不知道自己的点评能信多少分,但仍觉可惜,忍不住走上前去,将散落在地的字画重新拾起,缓缓放在了桌上,温声道:“这么好的字画,弄脏可惜了。”
他声音轻柔,颇为动听,行为更是优雅得体,众人皆站于沧玉边侧,见他高洁华贵,斯文端庄,并不觉得他无端挤入这热闹显得可笑滑稽,反倒有几分暗暗羞愧,纷纷都躬身将字画拾起递到桌子与架子上,场景一时若星火拥簇明月。
那些字画多已受了践踏,不过纵然如此,也足以叫那青年书生激动万分,他伸手抚过字画,不怕脏了手,显然珍惜万分。
世事就是如此有趣,倘若旁人要为书生出头,必然心中担忧自己是否会被他人看作笑话,不由得畏怯三分,众人本就是来看热闹,自然不嫌热闹小,说不准还会起哄;然而沧玉心无挂碍,加上他生得美貌斯文,风骨凛然,众人见他行止端方,心中先是敬上三分,自然不会随意开口嘲笑,再来都非是什么大恶之人,这许多字画散落尘埃,回过神来难免生出些许羞愧之心。
凡人之间藏有许多细微的规则,使得他们总是偶尔看起来好,偶尔看起来坏,有时候看起来粗俗无礼,有时候又看起来礼貌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