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幻境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倒也不足为奇。
这蘑菇极大,沧玉想了想,越下身来变回了原型,身子依偎过去后,九条尾巴如棉被般盖在了玄解身上。其实玄解并不怕冷,他这等修为实力要是怕这点寒意,那魔尊的脸岂不是要被丢尽了,竟输给个怕冷的小子——即便只是个幻影。
玄解是害怕下雨,雨水会滋生万物,偏偏每每下雨都会给他带来不好的感觉,疼痛随着雨丝的寒意渗透进骨髓,叫他忍不住颤抖。
那九条毛茸茸的尾巴就像看起来那么暖和,玄解挨着那具柔软的身躯,他昨日已经贴近过,可没有此刻这么贴近,那时尾巴是悬在空中的,白狐显得格外纤细,腰身看起来能被一口咬断。可此刻,白狐不知怎么的,忽然看起来就像是能顶天立地的危险野兽了,玄解把自己缩在他的尾巴底下,轻轻咬了两口白狐的脖子。
他不是饿了,只是想这么做,就像标记自己的东西一样。
白狐沉默了会儿,让玄解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生气了,多少有些胆怯,真有意思,玄解从没胆怯过,今天才知道这滋味原来是这样的。好半晌,白狐才凑过来,叹息着打量了他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没地方下嘴,只好往他脸上咬了口。
玄解觉得白狐叹息的声音也好听,像是月光下轻轻掠过花草的风声,带着点清甜的暖意。
这让玄解身上的寒意一寸寸退去了,他想一定是尾巴的功劳。
“痛不痛?”
沧玉时至今日才觉得带孩子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尽管他跟玄解现在这样子压根不知道是谁带谁,不过他仍然对倩娘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居然没给倩娘发半份工资堪称古代沧扒皮了,要是倩娘去告他,估计能告得沧玉连内裤都赔出来。
他真是一点儿都摸不准玄解的心思,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来咬一口,是饿了还是觉得尾巴压太重了?
玄解大概是没有听懂,他脸上顶着沧玉咬的那个牙印,模样居然还是很威风,只是威风里还有点蠢萌,显得很可爱。
沧玉忍不住笑了起来。
雨很快就停了,玄解不知为什么一动不动,他从九条尾巴下走了出来,静静地凝视着沧玉,似乎在等他变为人形,沧玉花了些功夫才明白他的意思,重新回到了玄解的背上。
往日里玄解背着他的情况并不算很多,只有偶然几次,沧玉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玄解想起了什么,又或者是别的意思,不过倒乐得不用自己行动,就靠在了玄解身上,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玄解跑了会儿才意识到沧玉睡着了,他不能看到背上的模样,只是听见了对方悠长均匀的呼吸声,就走到溪水旁,水光里倒映着他们俩,白衣人闭着眼睛已经睡熟了,于是他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急着献宝的得意之心消散了许多,在夕阳西下之前,他带着沧玉回到了潭水边。
沧玉醒来时一大束没摘下来的果子放在自己身边,玄解正躺在巨石上拨弄那三个小面人,他从树枝上摘下个果子往衣上擦了擦,放进嘴里咬了口,凑过去瞧。
这三个面人就好多了,简直可以说是栩栩如生,沧玉怀里那两个眼歪口斜的简直不能比。
这面人师父倒还真有那么点本事。
玄解正看着面人,冷不防见沧玉凑过身来,眼睛就从那个白色衣服的面人身上挪到了沧玉身上,他奇异地发现,白狐竟跟这个面人长得十分相似,只是一个是白发,一个是黑发。
沧玉跟着玄解玩了一日,觉得两人多少算熟悉了些,就耐心问道“玄解,你想不想出去。”
这个问题叫沧玉碰了一鼻子灰,玄解只用爪子摆弄着自己的小面人,没有半点反应,他本想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三个面人来,却忽见玄解爪子底下的面人动了动。沧玉急忙眨了眨眼,发觉那面人是真的在动,不由得脑海里窜过一连串的《聊斋》、《子不语》、《鬼故事》等等乱七八糟的典故。
面人在木棍上扭动着,欢声叫道“玄解!玄解!”
过没一会儿又不动了,沧玉心道难怪玄解什么都忘记,却知道自己是在喊他,原来这面人会天天唤他的名字,这样纵然他什么都忘了,起码不会忘了自己,即便他如今只记得个名字了。
其实沧玉哪里知道前因后果,这面人所封存得是玄解所有的记忆与感情。
当初魇魔打开他心中缺口,寻出弱点,玄解出生二十载,从未畏惧过什么,可他破壳前遭受的压迫感太强烈,最怕自己会遭人抛弃,失去理智化为寻常野兽。因而魇魔窥探他内心缺口时,他趁着还有记忆,将记忆封入面人之中,之后虽不记得这三物是什么东西,但隐约觉得对自己极为重要,就时时刻刻带在身旁。
哪知失去记忆后的玄解彻底陷入了对自身的恐惧之中,他本是烛照之身,威能岂是魇魔所敢想象的,倒借魇魔为通道打开了梦中之梦,将自己困入其中,已孤身在这森林之中度过了四百个春秋。
他恐惧被抛弃,便孤身成长至今。
他恐惧丧失神智沦为寻常野兽,就从寻常野兽一步步重新回到自我,磨练自身。
当时使者降临人间,魇魔受逼,方才打开了梦中之梦的通口,使得玄解闻到熟悉的气味后怒火重燃,出来杀死魇魔,逼退魔尊魔气所化的使者。
梦境可操纵时间流逝,魇魔并不修炼,平日靠吞噬七情六欲为生,更何况梦中加速会同样反映到人的身上,加速世人衰老毫无意义,此等手段对他而言实乃鸡肋,更别提魔族之间损魔不利己,他更不会借出梦境,谁都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出阴招。
因此纵然外界不过短短两日,可对玄解而言,已是沧海桑田,日换星移,实打实的四百年过去了。
而后玄解将魇魔吞食入腹,得了它天生的神通,便自己成为了梦中之梦的通道,因而沧玉紧追在他身后,同样闯入了这梦境之中来。
玄解十分珍惜地摸了摸小面人,将它们重新塞回胸口甲片之内,伏在巨石上一动不动,他并不是听不懂白狐说得是什么,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白狐想着离开,想来他大概不喜欢自己,不由得沮丧万分,垂下脑袋不愿意理会沧玉了。
看来“离开”是禁语。
沧玉想了想,又道“你想不想与我一道去水上玩玩?”
这次就准了,玄解直起身子来看着他,沧玉顿时松了口气,他不知是“与我一道”惹起了玄解的兴趣,还以为换个说法就成了,当即施法在潭水上变出个小竹筏来,快步走上前去。
晚间森林起了淡淡的薄雾,远山清幽,林木若隐若现,沧玉左右瞧了瞧,折了根细细的竹子来做划船的桨。
等到玄解跟他一块到了水边,沧玉走到竹筏上比了比,才笑道“这竹筏小了。”
玄解怕白狐丢下自己,倒忘了这白狐有许多神通,急忙上前两步,竟凭空一跃化为了人形。他久不用这个模样,从四脚变成两足,险些摔在地上,被沧玉一把搂住,单手捧着他的脸惊喜道“玄解!你化成人形了,那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其实玄解并不知白狐为什么这般高兴,只是见他高兴,自己也欢喜,便矜持地笑了笑。
沧玉知是不能急,可见玄解这么笑,就明白他什么都没想起来,不由得有些无助。不过好歹算得上是个进步,总不能要求一口气吃成个大胖子,所谓冰冻三尺非是一日之寒,人平安无事就比什么都好,再说接下来又没什么大事,什么悬壶济世拯救苍生的有酆凭虚跟棠敷去做,倒是安下心来与玄解待在一块。
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法子把他们从这儿脱身出去。
沧玉想顺水而下,看看这森林是不是有尽头,水流又会到哪里去,这幻境想也知道不可能这么简单,不过尝试一番,聊胜于无。
玄解学东西极快,不消片刻就掌握了人形走路的法子,他外貌生得十分俊美,往日沧玉与他算得上熟悉,见他好看只不过在心中夸赞。如今玄解失了记忆,神态与往常大不相同,本生就薄情风流的俊美之相,此刻神态懵懂单纯,又因不会说话,唇舌磕碰,只知微笑,倒有几分说不出的韵味来。
沧玉瞧玄解的模样,有几分出尘,心道出世虽好,但到底难比入世热闹,小小年纪还是年少轻狂些。
他这话纯为自娱自乐,并没有说出口来。
玄解躺在竹筏上,由得水流湍急,冲刷过脸颊,沧玉没什么划竹筏的经验,只用竹杖抵着石头推开了筏子,顺着水流往下漂,亏得没把玄解一道冲下去。
这时玄解不会说话,沧玉没个人能谈天解闷,干脆唱起歌来,他会些现代的歌儿,此刻唱来未免不伦不类,唱了两句就消停了,又想起他们坐船来时,曾听见浣衣女在岸边唱歌,吴侬软语听不明白,只觉得音调优美,就仿着唱了一遍。
他这法子全仗着自己是妖怪记得清清楚楚,又听多了,虽不懂歌词是什么意思,但因着朗朗上口,不知不觉倒会了。
其实浣衣女唱得是男女钟情之词,歌词字字情意绵绵,算是古代版的甜蜜情歌。
玄解也听不懂,听来觉得白狐唱歌十分好听,听他唱完一支就罢了,不由得心中着急,口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不由得急切懊恼,一掌拍得水花溅起,倒惊着沧玉了,他忙问道“玄解,你怎么了。”
还以为是水底石头撞着玄解的头了。
玄解口唇动了半晌,勉强挤出个干哑无比的“唱”字来,他自己都不明白这字是什么意思,心中生自己的气,纳闷至极。
沧玉倒是听懂了。
如今十分流行唱词唱诗与唱戏,有些才气的大才子能出首好词,隔日就从巷头传到巷尾;至于戏,草台班子的声音亮得能从城东传到城南,即便不是爱看戏听戏的,只要多路过几次戏台外头,基本上都会上两句了,唱得好不好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沧玉这一路听了不少,他学了几句戏腔,倒把自己乐得直笑,还不肯放弃。
玄解似懂非懂,大概是觉得难听,不由得皱起眉头来,满脸嫌弃。
“好嘛,这是行家才能做得事。”这会儿的戏方言味太重,沧玉学不来,他唱得是自己以前听得几出剧,词写得很好,可惜他没这本事唱出来,只好重新唱那些江南小调,这个还轻松点。
后来仗着玄解不懂,连现代歌曲都唱出来了,不过磨磨唧唧地哼在喉咙里,他还是较为谨慎,怕日后玄解想起来,问自己这是什么曲子。
两人漫无目的,沧玉只管自己划船向水流漂去,要是触碰上石头了,轻轻松松叫竹杖一磕,就把竹筏轻轻撑开来了,此处幻境不必担心什么扰民,由得他畅快歌唱,或高或低,只要不是故意作怪,玄解大多捧场。
这就好像拼歌,有人凑热闹才觉得起劲。
沧玉往日在青丘之中待着,虽众狐都十分亲近,但到底怕自己不知不觉哪日就暴露了底细,只能故作冷漠,更何况那时他心境迷茫,少有欢喜,如今来到人间后心胸开阔许多,此处幻境又是世所罕见的美景,只觉往日郁气一同抒发出去,有说不出的自在欢喜。
一时间流连忘返,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希望多在这幻境中过几日,还是盼着玄解早早醒过来,或者两者兼有。
水流渐渐缓了,竹筏再没有了之前那般横冲直撞的攻势,沧玉一竹杖击碎月光,水花飞溅起来,玄解正躺得好好的,忽然看见眼前水波碎光倒映出白狐支离破碎的身影,觉得这情况好似在哪里见到过。
因着雨的关系,玄解虽然并不畏惧水,但鲜少在水中嬉戏,水流太冷,会带走身体的暖意,有时候湍急起来,不谨慎的野兽会被一道冲走,生死不知,说不准死在哪块石头底下。
那竹杖像是击在了玄解的胸口,破碎的并非是今夜月色,而是那颗柔软的血肉。
玄解只觉得心口沉闷,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想永永远远与白狐在一起,可想到对方似乎什么都知晓,又有许多本事,想来是不会与他呆在森林之中的,一时气闷,脑海中模模糊糊回想起许多事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身上发烫,翻身掉入水中想要冷静冷静。
这竹筏只撑了两人,玄解一掉下去,沧玉顿觉竹筏一轻,转头回看时险些吓得魂飞魄散,只看到一身玄衣在水中沉沉浮浮,不多时就没了。
“玄解!”
沧玉纵身入水,他其实不通水性,好在修为高深,在这水底仍能睁眼视物,不觉得半分疼痛,下水后才想起来自己是不会游泳的,胡乱挣扎了两下,发觉没什么异常才定下心来,心道“难怪人人都想修仙。”
他们顺着潭水越行越远,到了水势徐缓之处,未料得此处极深,沧玉越行越下才寻得漂浮在水中的玄解,他胸膛处发着光,不知是什么东西,像阳光的尘埃,又似夜间萤火虫,围绕着他飞舞着。
沧玉急忙伸手去抓他,哪料得猛然被抓住了手,玄解力气甚大,握得他手骨都在作响,疼痛难忍,一时间不敢开口呼痛,生怕灌自己一肚子水进去,只拖着玄解努力往上游去,半晌才冒出水面,猛然呼吸开来。
玄解的手松开了,沧玉却没,竹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他将人拖上岸边,见肚子并不鼓胀,不知道喝没喝进水,便伸手按了按,见玄解没有吐出水来,这才松了口气,坐倒在身旁。
沧玉大惊之下,连障眼法都忘了施加,一头青丝消退成白发,湿漉漉地搭在身旁。他自己喘了会气,又扑到玄解身上去拍了拍脸,趴在胸膛上听心音。
玄解睁开了双眼。
“你怎么掉下水去了。”沧玉问道,见一切都好,方才安心下来,口气和缓不少,倒并非责问。
玄解淡淡地瞧着他,伸手将沧玉从自己身上推起“咱们走吧。”
沧玉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玄解!你醒来了么?你认得我了。”
“嗯。”
玄解掸去一身水意,轻声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