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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沧玉撑着油纸伞走在雨中。

雨越下越大了, 雷霆在云层中轰隆隆奔过, 势不可挡, 满天神佛千百年来战战兢兢为这人间赐下甘霖雨露, 却不肯睁眼看看这人间到底遭遇了什么。

一座将死之城,还需什么雨水滋润,倒不如多下几道雷来, 指不定能中彩票劈死那只祸害人间的魇魔。

沧玉现在的情绪非常暴躁, 他已经找了好几条巷子了, 仍没有玄解的踪影, 这雨声滴滴答答又扰人清净, 以至于他听得半点异响风动, 就忙转过身去喊声“玄解”, 可每每总是失望。那些声响多是那些居民磕碰了东西发出的, 他们自己不言不语,满面痴笑, 好像在嘲弄沧玉痴心妄想。

虽说沧玉心中明白这些百姓根本没有半点神智, 但仍不可避免感到沮丧失落,心头烦闷得很。

他忍不住想要是被自己找着了玄解, 非要将这臭小子提起来揍一顿不可。

可又找了三条巷子后,沧玉就没那么生气了,只是想道我要是此刻能寻到他, 便是没见到人, 只要叫我知道他现下安全, 那也心满意足了。

如果酆凭虚没有记错, 那么玄解至今已经失踪超过二十四个时辰了,时长足够衙门立案了!

可现如今的衙门……

沧玉正想着,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衙门这儿,实在凑巧,不自觉深深叹了口气,他来时看见此处大堂内挂着明镜高悬,里头官吏穿戴整齐,未曾因下雨天就不愿上堂,堂下跪着两个人,不知在说什么,此处寂静,唯有雨声淅沥。

在美梦之中竟还有人想着打官司么?

沧玉微微笑了笑,又想道这上座的官儿未必是个清正廉明之人,可必定是好成绩的,美梦人人都做,难免有所冲突,有人打官司也不足为奇了。

这事不是衙门能管的,还是由得这大官断他们凡人的案子去吧。

真是可笑,满天神佛不管他们庇佑的人间,只管自己打卡下雨,人都快没了,还打什么卡,下什么雨!竟轮到妖来济世救人,斩除魔族。

沧玉动了动伞,甩去伞面顶上的雨水,正欲往前行去,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听不出男女,只觉得那嗓音说不出得动听迷人,他不由心生好奇,干脆向着声音源头看去,顿时就被震撼住了。

一头似鹿非鹿,似马非马的丑陋生物趴在衙门高墙上搔首弄姿,它四肢前端宛如干枯人手,偏手指锋利似爪,生了三条骨鞭长尾,浑身被黑雾笼罩着,从墙上跳下来半点声音都没有,正悠哉悠哉地走向沧玉。

“人生苦短,不如与我一道品尝极乐之欢?”

沧玉沉默半晌,心道哥们,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德性吗?就你这样还想来诱惑我?真是叫妖作呕。好歹变个漂亮姑娘啊!你这业务能力比类猫都差!

想起类猫就更叫沧玉烦躁了,那玩意直接损害了他对女性的信任,好歹在现代的时候掀开裙子就知道是男是女了,类猫这种妖怪的存在,就是告诉你,姑娘压根不可信,你可能掀了裙子都不知道人家本来到底是男是女。

这还真是错怪魇魔了,他的确幻化了,只不过这幻象对沧玉毫无用处。

沧玉一直都知道自己这具身体很强,对到底有多强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感觉,殊不知原主在妖界之中算得上赫赫有名。赤水水骁勇善战,一身名气是打出来,而沧玉潜心修炼,修为极高,素来不喜爱争斗,于战斗一途稍显逊色,可其修行又远胜赤水水。

这魇魔不过是魔尊的坐骑,在魔界里排在中流都算勉强,只不过能变幻万象才得了魔尊青眼看中,拿它寻个乐子。更何况,多年前这魇魔被棠敷与酆凭虚打成重伤,百年来东奔西窜,既得防着人类修士,又要从魔将手下逃生,否则也不会冒险封城治伤。

别说魇魔如今受伤,即便是他全盛之时,在沧玉眼中同样不过尔尔。

“你便是魇魔?”

没听酆凭虚说这姑胥还有其他妖怪闯进来,那么按照排除法,这丑东西自然就是魇魔了。

也太难看了吧!

魔尊都什么审美,坐骑不能选个好看点的东西吗,非要选这种能止小儿夜啼,叫人看了会做噩梦的长相。

“不错。”魇魔轻柔地笑了起来,它围绕着沧玉走了两圈,轻嗅他身上气息,闻到了谎言与厌恶的香气,这香气醇厚芬芳,远胜凡人不知多少喜怒哀乐,几乎颤栗地要克制不住自己,低语赞赏道,“你真美,比记忆里更甚,比任何幻象都更生动,他竟能将你看得这么淡,真是个傻小子。”

嫉妒!

从内心深处翻涌而出的是嫉妒与不甘,是怒火跟憎恨!

魇魔贪婪地凝视着那张冷淡的容颜,几乎要为自己的不甘心而发狂尖叫出声,这么多年来,他不知道幻化过多少容颜,尝试过多少假相,然而从未有如今这般挫败,这尘世间怎会诞生如此造物,强大而完美,他的幻化好似一张再寻常不过的表皮,全无半分那人的美艳。

难怪那臭小子完全不动心!当初他对那些入梦的凡人所言之语果真不错“既已见过世间绝色,哪能容得下庸脂俗粉。”

他既不是不够冷,也不是不够媚,更非不够温顺贴心、听话懂事,他不过只有一处不是。

不是沧玉本人。

魇魔虽不似心魔那般能窥探人心,但他可以入梦,借用入梦之法多少也可翻寻对手的记忆,借此攻击弱点。他可以化出世间万事万物,可以捏造人间富贵荣华,可以使得雪日百花齐放,使逝者来归,使破镜重圆,便是覆水回收又有何难。

唯独不能打破无欲无求之人,眼前这人并非如酆凭虚那般警戒森严,他信步闲庭般而来,无任何高墙加身,可无论魇魔怎么窥探,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生平头一遭,魇魔尝到了自己身上传来恐惧与怨恨的气味,那滋味过于苦涩,更衬得眼前此人似美酒般香醇,如蜜水般甜美,仿佛只要将他一口口吃下,就能获得无上满足。

我要撕下他的脸!

我要剥下他的皮!

我要啃噬他的骨血!

我要将他彻彻底底吃进肚子里!

这世间任何生灵都有属于自己的气息,人生有欲望,会因善恶变化味道,魇魔不知吃过多少凡人,极善与极恶的滋味都美妙得很,可他从未闻过这么醇香的气息,简直闻一闻就醉了。

这个人的身体里封存着绝妙的谎言,魇魔能嗅到那深埋在心底的恐惧,美妙得简直叫他沉迷其中,那恐惧埋得很深,与怒气跟蔑视混杂在一块儿,似极苦处回甘,浓甜犹带清冽之味,人间七情哪能比得此味。

魇魔光是嗅到一点气息,就已食髓知味,贪婪之心难止。

傻小子?

这姑胥知晓自己的只有容丹与玄解,光看性别就能排除掉女主,看来这东西的确跟玄解交手过。

沧玉被魇魔转得头都快晕了,他轻身一纵,坐在原先对方下来的高墙上,此处上方还有个遮蔽处,倒是没被雨淋湿,不慌不忙架起腿来,伞在掌心里转了一圈缓缓道“喂,那边那个,我问你,你说得那个傻小子去哪里了。”

他硬生生把那句“丑东西”吞了回去,好歹还要问人家玄解的下落,现在就撕破脸皮未免太难看了。

“那傻小子……”魇魔竟惊惧了下,它伸出舌头舔舔了大概是嘴唇的地方,那舌头像是条黑色的蛇信,不过并不扁平,反倒极为肥厚,湿漉漉的涎水挂下来,融入雨中,它沉着嗓子,竟似有点惊惧,“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这姑胥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沧玉冷笑了一声,他没耐心跟着魇魔废话了,声音不自觉冷了下来,“那你最好快些想起来,不然我可没这耐性。”

魇魔一边窥视着沧玉的破绽,一边心有余悸道“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异兽,我送他陷入梦魇,可不知怎的,还不等我动手,他自己已将自己层层叠叠裹得密不透风,纵然是我都难看到半分,他已陷入梦中之梦,那梦境混沌不堪,其中蕴含的气息连我都感到厌恶,我根本寻不着法子追觅他的踪影!”

“什么?!”沧玉失声喊道,他一下子就从墙上飘了下来,长袖一拂,虚空将那魇魔抓了起来,勒在半空之中,话语之中怒气几乎飚至巅峰,“你说什么!”

魇魔恐惧道“我倒想问你他是什么怪物!竟能在我的梦境之中开辟新的一方天地,造梦化万物,此等本事怎是他一个区区小妖会的!”

你他妈真是个废物啊!什么反派弟弟!搞事情这么能耐,要你做点正经事救命还没屁有用!

沧玉怒道“你这等修为就敢出来胡作非为,四海龙王借你的胆子吗!”

魇魔也甚是委屈“杀人多简单,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亏得他对自己认识清晰,沧玉怒极反笑,手下当即重了几分,他这时得知这魇魔无用,已起了杀心,因此下手极狠,哪知那魇魔瞬间消散成了一团烟雾,惶惶然逃跑了。

这魇魔不知是心大还是精虫上脑,走前还不忘风骚地与沧玉道个别“美人,咱们改日再见。”

沧玉挥手便是一道罡风,直追那魇魔而去,逼得魇魔急忙逃窜,再顾不上说话了。

雨还在下个没完没了,沧玉听见玄解的消息倒不如没听见,那什么梦中之梦听着就玄乎,这魇魔苟得厉害,还有满城的凡人做人质,一下子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更没法子跟他合作,就算对方愿意,沧玉自己都不愿意,谁知道魇魔会不会偷偷使什么幺蛾子。

与虎谋皮,简直是给自己挖坑跳。

救玄解是一回事,魇魔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听魇魔方才的语气,梦中之梦好像什么很恐怖的地方,他这样惜命,怎肯答应帮助去找玄解。玄解是自己把自己封了起来,说不准情况没有那么差,待他养精蓄锐好了,就能冲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出来了。

难怪是第一关的大反派,业务这么不熟练,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遇上暴脾气的把他凌迟处死都有可能!

活该在魔界都升不了官,一辈子叫魔尊骑!

“下下下!下屁下!有本事下雨有本事给我滚下来解决这一团糟!”沧玉愤愤然将伞丢在地上,任由雨打风吹,甚至还踩了那伞几脚,踩得伞骨绷折,伞柄寸断,仍是不够满意,又怒吼一声,几乎要幻化出天狐真身来。

狗头魔尊谈你妈的恋爱!不好好管束下属!快把老子家的小孩还来啊!靠!

玄解要是真回不来了,我就撺掇春歌去教唆妖王跟你魔界开战!

沧玉简直不敢想象要是玄解出了事,自己哪还有心情游历人间,他得回青丘去跟守在家里的倩娘说“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去帮棠敷的忙,结果他跟他前男友旧情复燃了,我这媒人做的很成功,红包没要。不过我把玄解弄丢了,他以后可能就回不来了,据说是被困在个什么梦中之梦里,因为我来迟了一步。”

天啊,倩娘不杀了他才怪!

而且最后情况很可能会变成我杀我自己。

沧玉又是气闷,又是苦恼,他脑海里瞬间窜过不知多少可怕的结果,大多不是什么好下场,想起平日没有对玄解好些,不由得后悔万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太愚蠢了,觉得玄解什么都行,异于寻常小兽,竟就没心没肺地放他出去人间。

人间多恐怖啊!

玄解再厉害,不过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幼崽,他平日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其实心里懂得什么。难怪倩娘平日总说自己没心没肺,果不其然,自己简直是缺心眼,要是玄解真出了什么事……

不会的。

沧玉想起玄解平日里安静的模样,眼泪几乎都快涌出来了,他自穿越来的确遇到过不少大事,可真如这样的生死大事却还是第一次。

又想起那魇魔说梦中气息连他都觉得厌恶,不知玄解在里头受了什么苦,简直恨不得掐死那只魇魔,此刻才后悔起自己优柔寡断,心慈手软。

沧玉淋雨沉着脸准备回容家时,偶然路过了一个面人摊,这摊子搭在他人的棚下,借了荫凉,也避开了风雨,木桌子右半边湿了个透,左半边倒没淋着多少雨,摊上孤零零摆着个极眼熟的包袱,那花色是沧玉精心挑选的,他沉默片刻,走上前去解开看了看,里头果子不知被涂了什么东西,半湿半干,有几个已经花了,还有几个依稀辨别得出是大概倩娘的模样,那么另一个用白色浆液染了头发的,想来就是自己了。

而摊子旁边的废桶里还丢着几个面人,都被雨水打湿了,大概是老师傅涂了蜡,并没化开,桶里有个嘴歪眼斜的鸟女,生得滑稽可笑;有个腰细腿长的狐狸,怪模怪样,显然都是刻坏了不要的面人。

这桶里只有一个刻得最好,是玄解的模样,放在鸟女跟狐狸当中。

沧玉不知这面人到底做成了没有,只知道玄解没带走他自己,而是与这两个永远留在了一块儿,于是沉默地蹲下身去,将三个面人拿了出来。即便是最好的玄解面人都染了色彩,他并不嫌弃,反倒觉得鼻酸,若非下着雨,只怕要流出泪来了,他将三个粗劣的面人塞进了怀里,孤零零地往容家去了。

回到容家后另两人已经回来了,沧玉心情不好,仍是勉强将玄解的事与棠敷跟酆凭虚说了一番,酆凭虚是个诚实的好人,没有安慰有可能白发人送黑发人且现在极度感情用事的孤寡老狐,而是冷静地说道“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当时沧玉就想打爆他的头。

要不是棠敷还在,这固定队估计人还没凑齐就得散了。

三人不打算再叨扰容家,一同去了老婆婆的旧屋里休息,按照酆凭虚的说法,老婆婆一家当初死在了魇魔手中,不过还留个潦倒的幼儿吃百家饭长大,后来做了些小生意,娶了媳妇,到此已是第三代,成了个烂赌鬼,将家产挥霍一空,去街头做了乞儿,分文不过夜,这老屋值得典当的东西都卖了,剩下间屋子供自己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等到赌瘾上来,估计这间屋子也留不住。

余下几日,魇魔不出,酆凭虚一边疗伤一边练剑,偶尔还得画符去给大街小巷贴上,跟贴小广告的一样。

棠敷与他如胶似漆,平日贴符都一道跟着去,主要原因也是不想孤身一妖对着沧玉。

沧玉心情不好,短短几日就想了玄解五百种受苦的可能,又想了魇魔一千种死法,整日冷冷地瞪着房梁柱子,要是那木头有灵,大概这会儿都吓塌了。

外头符咒贴了一半,棠敷忽然叹了口气,他忧心如此,酆凭虚自然不能冷眼旁观,就开口问道“阿棠,你怎么了?”

“凭虚,你说玄解他会不会出事?”棠敷医者仁心,常年是倩娘来问他要伤药,多少知道些玄解刻苦勤奋的事,他对沧玉家这只小兽不大了解,可不妨碍关心幼崽之心,又想到沧玉眼下这般情绪外放,轻声道,“你不知道,沧玉平素喜怒不形于色,他如今这般外现,可知是何等心神不宁,我怕一旦出事,他真要伤心欲绝了。”

酆凭虚的情商只在对棠敷时上线,百年来脾性没怎么大改,略一沉吟,只淡淡道“生死有命,你我已经尽力,又能做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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