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了数日, 再是天大的趣味都乏了。
棠敷许多东西都准备得齐全,书箱内竟还藏了不少果脯与糕饼,他们白日闲谈, 夜间赏月, 最初几日还算有意思,棠敷之后几日都在细细讲魇魔的习性, 听着这个名字都差不多知道是什么属性的妖怪, 沧玉吃了几块糕饼,兴致不及听八卦时昂扬, 不过倒不敢托大, 将细节都记了下来。
过了两日, 棠敷已将魇魔讲完, 便重讲了当年的惨案, 听得沧玉心中颇为沉重。
每个人于美梦中衰竭而亡, 死相难看, 脸上却挂着极为满足的微笑, 光听讲述就叫人不寒而栗。当时死了小半个姑胥的人,惹得人心惶惶, 好在当时棠敷那姘头来头甚大, 威望颇高, 才没叫姑胥剩余清醒的居民陷入恐慌, 因而魇魔退去后, 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到第九日时, 船已接近姑胥, 只是姑胥没有港口,就停在了离姑胥最近的宁安城处,两妖在青羌时已有了些教训,便用了法术将头发改换了颜色,又躲在船上看了看近来人间男子流行的打扮,似模似样地换了一身,这才下船去。
宁安城是商道中心所在,连接南北,常有经商客旅来往做买卖,加上可通陆路与水路,因而人烟稠密,极是繁盛,街道上的行人数量胜过当日匆匆路过的青羌国都城数倍。
棠敷与沧玉下了船来,一路上既有牵马,也有牵牛,还有牵驴的,道路已经划分得清清楚楚,因而行人众多却不显半点杂乱。
青羌国虽已算得上繁华,但到底不似宁安城这贸易繁盛之地,什么新奇玩意都有,连棠敷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不过沧玉与棠敷都不是为旅游而来,棠敷曾答应那老婆婆要彻底斩除魇魔,眼下养精蓄锐了十日,只等着前往姑胥,心中没什么兴致。沧玉是知晓当年姑胥惨案的具体情况后,心有不忍,姑胥才过了一百多年的安生日子就悲剧重演,他再心大,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准备游玩一番。
这会儿正是饭点,棠敷问沧玉饿不饿,沧玉回他吃些东西也好,棠敷点点头道正好打听些消息。于是两妖寻了个吃饭的大店进去,他们二妖生得出众无比,在路上就引起不少人注意,光是走这一路都不知道被丢了多少女子的手绢,此刻走进大堂,那热闹喧哗似都稍稍暂停了下。
店内正好空出张小桌,伙计好不热情地迎了上来,将他们二人往里送,不少想提议拼张桌子的客人都发出了惋惜的叹声。
沧玉刚落座,就听他后边那桌有个少年郎道“那两位俊俏郎君生得气度非凡,想来定是饱读诗书,可恼这伙计实在太殷勤,咱们只慢了一口,就叫他空出张桌子来。否则邀他们与咱们一道落座,谈天说地,不知多么快活。”
另一个笑道“生得漂亮就有才气,生得难看就是草包,哪有似你这般看人,要叫左先生听见,非得打你一顿不可。”
“好好的,提他做什么。”那少年如闻蛇蝎,悻悻道,再不提要与沧玉、棠敷拼桌一事。
沧玉心道原来颜控并非是现代人的专利,你们古人还要更看脸些,还能从好不好看瞧出有没有才华来。
棠敷正与店家点菜,忽听后头那桌又道“说来姑胥封城已有数十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准人进不准人出,半点消息都不露,城门又封得死死的,倒苦了许多商家要绕道远行。”
少年郎不以为意地撇撇嘴道“无奸不商,那些商人出些车马费倒也应该。不过姑胥此事的确蹊跷,说是生了什么疫病,可也不见太守做些什么动静,更没找医生,这疫病要真这般凶猛,又不见城内有焚烧尸体的烟气,简直像是突然就成了一座死城……”
沧玉本低头玩着筷子,听棠敷的菜名越报越长,越说越多,不由得大感奇怪,抬起头来看了看棠敷,又听棠敷道“这桌儿甚小,不知哪位愿意与我二人拼凑下桌子……”他话音还未落,大堂里应好的声音已此起彼伏,其中自有后面那两位的。
四人拼了个长桌,沧玉这才看清那少年郎与另一位中年男子都是书生打扮,棠敷落座之后,极为熟稔地融入了那二人之中,三人高谈阔论好似久违相逢的故交。沧玉听不大懂,只感觉十分厉害,他知晓棠敷平日就好风雅,琴棋书画都有涉及,倒不知学识竟是如此渊博。
当初历练,棠敷几乎大江南北都走过,他平日不与青丘众狐说是因着众妖不感兴趣,没什么机会可显露。此刻拿来折服两个岁数加起来都不到百年的年轻人实在轻而易举。那中年男子尚还端得住劲儿,那少年郎已完全拜倒在棠敷的风采之下,满面仰慕。
沧玉倒乐得被众人忽略,只管自己吃菜,等到酒足饭饱,众人都十分尽兴,那少年郎几乎可称为是红光满面,简直像喝了三斤高粱酒。棠敷看起来情真意切,简直像要跟那少年人拜把子似的,一再表达不舍惋惜知情后,毫无迟疑地与沧玉结账离开了。
“怎么?”
“魇魔动手了。”棠敷道,“整个姑胥都沦陷在他手中了。”
沧玉闻言大感惊奇“是他封了城?”
“魇魔最善洞察人心,他靠吸食人梦境所生的七情六欲而活,然而梦并非永恒,因而他喜欢将现世与梦境相结合起来,造成一个完美的世间。”棠敷轻叹道,“他控制太守封城,用疫病作为借口,能拖延很长一段时日,现如今已过了三十日,足足三十日了,不知道多少人……”
沧玉心道这魇魔还挺聪明的。
出了宁安城之后,两妖专门拣偏僻的小路行走,用上缩地成寸之术,看似闲庭信步,实则身影瞬息飘忽出数里,纵叫凡人不甚看见,最多就当自己在阳光下眼花了。他们二妖先去瞧了眼城门,城门上站着守卫的士兵,城门紧闭,寂静之中透着一股阴气,叫人浑身发凉。
偶尔有人向前询问,守门的士兵不答不言不理,只用□□守住门口,不让寸进,想来姑胥碰碰运气得多是商贾,平日最是惜命,悻悻骂上两句就走了。
沧玉看那士兵脸上已是一片灰败的死相,实无半点人气,不由奇道“这士兵没在梦中么?”
“他们正在梦中。”棠敷耐心答道,“魇魔不会事事都自己操烦,因而有些凡人会各司其职,如这些士兵,他们有保家卫国之心,魇魔就彻底激发这英雄壮志,让他们误以为城池即将沦陷。他们如今虽是半生半死,但愿为自己保卫的这座城池献出生命,只要留得一口气在,就会永永远远守护下去,直至战死。”
沧玉听得颇有感触“这魇魔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如此说来,总不好伤了这些士兵,沧玉与棠敷都并非凡人,两妖互相瞧了一眼,不再迟疑,径直踏入了这魇魔的结界之中。
姑胥城内与城外简直是两个世界,他们二妖刚从城墙上落下,就见得姑胥城内显出一种诡异的热闹,满城都是游人,每人脸上都露出笑意,可半点声音都无。屋舍与街道上华灯彻晓,火焰好似自幽冥而生,竟是黑白二色,姑胥的居民在灯下来来往往,如在举办一场盛大的无声宴会。
沧玉四下瞧了瞧,见有几盏灯笼挂在树梢上,被花朵堆积着,宛如五彩祥云。说来倒奇怪,此时分明不是花季,满城梨花却尽数盛开,可只见其色,闻不着半点香气。
整个姑胥简直像张只上了半张色彩的图画。
姑胥、魇魔、封城,黑白二色的城池……
沧玉的脸微微变色,忽然将剧情于此联系了起来,他原先没想到此处,完全是因为这事儿是棠敷提起的,跟容丹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所以就没多心去想。
在原剧情里,容丹直接回了家里,她到底是个逆后宫小说的女主,除了霖雍当然要出点其他的男角色,剧情反派梦魇其实是魔尊的坐骑,之前被逃脱了好几次,因此他亲自来抓,正好解救了姑胥,同样看上了容丹,这时候容丹心里只有霖雍,对魔尊爱理不理,导致了魔尊彻底被激发“很好,女人你很特别”的被动技能,于是开始对她死缠烂打。
沧玉隐约记得这段剧情里容丹是直接进入了梦境,因此完全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只是隐约感觉到了怪异,直到容丹发觉不对后,魇魔才发现还有个半妖在姑胥,准备吃掉她时有个道人出来救她一命嗝屁了。
如果真的是同一头魇魔,而姑胥的的确确就是容丹的故乡。
那么……那道人,八成就是棠敷的姘头了。
沧玉心里微微一动,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棠敷,问道“棠敷,你当初在占卜之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沧玉,你何出此言?”棠敷顿了顿,似是完全猝不及防,笑容僵在脸上未能好好保持,显得勉强起来。
沧玉轻声道“你若不想说,那就罢了。”
“你看出了什么?”棠敷扫过这座城池,心中掠过不祥预感,他走上前来紧紧握住了沧玉的手,忙道,“我修为不如你,沧玉,你告诉我,你到底看出了什么?我……我不是不愿意说,我……我不敢说。”
沧玉看棠敷这个模样委实吓了一跳,他并不是怀疑这位大巫,而是连上原著的剧情之后才觉得有点奇怪。棠敷当初说是为了魇魔而离开青丘,离开青丘前他带上了这把天旭剑,说自己要将此剑还给原本的主人,本来沧玉还以为是魇魔这个老仇敌让棠敷坚定了跟老情人道歉的信心。
可想到剧情里写了那无名道人,沧玉难免起疑。
那一百多年棠敷都没想到去见老情人,会因为魇魔就想着满世界乱窜去找他姘头道歉吗?而且他言谈之中似乎觉得一定能见到对方,就算对方有个山头,可指不定运气不好人家出差在外,更别提一百多年了,按照人类的习惯,指不定因为各种天灾人祸什么的搬家多少回了。
所以沧玉才会问那么一句。
毕竟棠敷没有说清楚自己到底占卜到了什么东西,他只说魇魔要卷土重来报复姑胥。
沧玉正自顾自想着,棠敷却以为他不为所动,不由得松开了手,虽未流泪,但声音已带了哽咽,低声道“好……我告诉你,我看见他死了,我看见了水镜里他为容丹而死,我不敢告诉你,沧玉,因为我知道,若今日是容丹为他而死,我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我还是当年那般坏,可我求求你,沧玉,我求求你,你告诉我怎么了?”
实锤了!他妈的还真是逃不过主线剧情!
感情这主线还能这么穿插啊!
“……好消息是那道人确实在这城中。”沧玉轻叹了口气道,“坏消息是,我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
………………
玄解与容丹比走水路的两位大妖要快上三日的行程,他们抵达姑胥时城门大开,将二人迎了进去。
容丹如穿花蝴蝶一般在人群里奔跑着,显出平日不常见的少女气息来。玄解跟在她身后,背着一包袱的沧玉与倩娘,每个果子他都舍不得吃,每日都画一个新的,不多时就画完了所有果子,他快步走着,不经意瞥见小摊上活灵活现的泥人,不由得顿了一顿,留心了位置后又跟上了容丹。
等玄解到时,木门正大开着,容丹扑在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怀中,那妇人将她搂在怀中,针线活搁放在篮子里。容丹先是肆意撒娇了一番,等偎在娘亲怀里休憩够了,才转过头来介绍玄解。
容丹说得倒也简单,只说玄解是帮了她的朋友,要在家中住几日。
容母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应下了,对陌生男子住进家中全无半点反应,玄解虽不知人情世故,但多少感觉十分怪异,不过他只是暗暗提起戒心,面上全不表露,依着她们的安排住进了容丹原先的房间里。
而容母与容丹母女俩相隔二十年不见,自有一番话要讲,晚间两人就睡在一处,说说容丹去了青丘之后的事。
玄解在容家待了一日,他行事向来有自己主张,容丹又沉溺于与母亲相处的喜悦之中,并不理会他,倒叫玄解找出了些蛛丝马迹。
容母白日会外出去卖绣好的布,她与掌柜、邻居等人会提起女儿回来了,其他人都为她欣喜,然而玄解始终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姑胥里不存在他。
并非是容母羞于提起玄解居住家中,而是几乎所有人都不记得他,他们若见着了玄解,会说声“多俊俏的小伙子”,会反应还有这么个人存在,可没有任何人会记得他。
容母亦是同样,吃饭时她只喊容丹的名字,待到容丹说玄解还未回来时,她才会反应过来“那咱们再等等”,尽管她压根不知道该等一个什么人。
这姑胥怕是有古怪。
这事儿玄解并未与容丹说,一来是不觉得容丹能帮上什么忙,二来是容丹的确帮不上什么忙。
玄解坐在高楼上四处瞧了瞧,容家墙矮,他能看见容丹正在与她母亲说笑刺绣,便撇开眼睛,轻轻嗅了嗅风中的气息。
有血腥味!
玄解化身于风中,身形快得宛如雷霆掠过云端,他追踪至一条青石小巷,那血腥味忽然没了,地上开出鲜红的石蒜来,一路往巷子里通去。
这满地石蒜仿佛一张邀请函,血腥味若隐若现,诱人蠢蠢欲动,玄解饶有兴致地往内走去,初生牛犊不怕虎,更何况玄解本就是为了外出寻找能让自己燃烧起来的事物,越是新奇有趣的东西他越感兴趣,又怎么会惧怕。
这巷子一眼就能看到尽头,走起来则全不是那么回事,长得惊人,仿佛在逗弄着玄解的好奇心,直到他走至尽头,出口忽然变成了一扇山,顶上高楼直冲云霄,深入云层,不知到底有多么高。
玄解推开了门。
呵!好热闹的一番天地。
他开了门,不知是进了一处什么天地,男男女女皆穿得单薄清凉,偏又如大雪天受冷般拥在一起寻欢作乐,有女乐侑酒,灌得宾客烂醉如泥,直软到桌子底下去,叫其他人见着咯咯直笑。
这是寻乐子的地方,偶尔客人也会变成乐子的一步。
玄解生在青丘,不曾见过这般奢侈浪荡的场所,他向来心坚神定,未有半分动摇,于是又往前走了两步,直至走到正中央才停下。
这时玄解才发现此处是一艘巨大的船,只不过里头装潢如寻常房间,光是此刻仰头看顶上的二楼三楼,就叫人不由惊叹此船之巨。
玄解之所以发现这是一艘船,是因为四周开着窗户,窗户外波光粼粼,有月亮倒映。
他来时才刚过正午,走那段路竟耗去一个下午的功夫不成?
“好俊俏的小哥哥。”玄解身后忽然贴上了一具极柔软的身躯,丰满的胸脯贴合着他的背脊,那女子伏在他肩头,如团白云般飘忽又不可捉摸,娇声道,“可有相好的对象,要是没有,您瞧瞧,我怎么样?”
她脚尖微旋,忽然转到玄解面前,牵住他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探去。
玄解的手瞬间化为利爪,撕开了她的胸膛,女子娇声一笑,叫玄解的手落了空,她轻盈地往空中一跳,坐在了二楼的栏杆上,雪白的长腿从裙下探出,她道“你好凶呀,奴可吃不消。怎这般不知怜香惜玉,莫不是不好女色,喜爱男色不成?”
她嘻嘻笑起声来,不知打哪儿捧出一个精致的酒壶,将壶嘴往下一倾,紫红色的酒液潺潺流出,底下有个紫衣的男子站起身来仰头喝了一大口,剩下的琼浆玉液都顺着他的长发淌了下去。这紫衣男子自一群人之中潇洒走出身来,赤着胸膛,神态说不出得魅惑动人,还不等他开口,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别费心思了,他见过真正的绝色,岂是你们这些庸脂俗粉能打动的。”
这个声音一出,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声音好似落花般轻轻拂过了玄解的耳边,沧玉的脸从他身旁探了出来,可那是沧玉永远都不会出现的表情。他眯着眼,餍足又慵懒地舒展着身体,目光含情,显得双眼更妩媚了些,他的手指竟与沧玉也一模一样,轻轻抚摸过玄解的脸庞“他是不是不常对你笑?”
“他是你的情人吗?”顶着沧玉脸的这个东西像是柳絮般轻浮在空中,他的声音很动听,比沧玉的要柔,要哑,还要更甜,可仍听得出是沧玉的声音,那双胳膊环着玄解的脖子,他几乎像条蛇一样缠了上来,轻轻道,“好人,多谢你了,这张脸我满意得很,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再换了,我不占人家的便宜……”
他舔了舔唇,嫣红的舌在唇齿间若隐若现,嘴唇泛出水润的光泽来“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玄解既不生气,也没理会他,只是四下看了看,将那些一动不动的娼妓与客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是人的放在一边,若是没气的,就丢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