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见到来人的身影,陆闻之脸上的紧张之色退去, 身体也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他正想说什么, 魏昭已经径自走了过来, 视线却一直盯着他身旁的郁秋, 陆闻之发现他眼底带着关切之色,竟不似作伪。
魏昭问“你如何了,可有受伤”
他上下打量着郁秋,目光在她衣服上的血迹顿了顿, 郁秋似乎才回过神来,手上还握着匕首没放下, 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陆公子腿上受了伤, 多亏他救我。”
魏昭这才看向陆闻之,注意到他腿上的伤, 脸色也有些苍白的样子,叫了人过来扶着他, 只是自己的目光却还看着郁秋的手上,陆闻之也注意到了,他心里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总觉得魏昭和这小皇后之间,不似那么简单。
他注意到魏昭伸手似乎是想扶着那小皇后的,可后者却躲了一下,神情甚至比面对他的时候还冷淡些,看不出什么表情, 魏昭的手顿了顿,才收了回去。
陆闻之看了一会儿,终是垂下眼睫,心里若有所思。他被搀扶着,和郁秋等人一块走了出去,这会儿来的人都不少,估计是为了速度都骑着马,郁秋方才杀了个人,精神十分恍惚,加上昨日落水又受了场惊,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了,根本没办法骑马。
她看着魏昭的人牵过来的高头大马,根本没想到此刻可以借机接近魏昭,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但魏昭早已看出郁秋的逞强,这会儿见她站着不动,也不再多问她,直接上前一步揽着她的腰就把人架到了马上,郁秋只觉身体一轻,就被魏昭抱上了马去。
她迟钝的回头看他一眼,但只看到他的下巴和侧脸,郁秋正要拒绝,突然反应过来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咬了咬唇没说话。
魏昭知道,他此刻的举止是十分出格的了,但当他把人抱进怀里的时候,却察觉她的身体崩得紧紧的,似乎还有些害怕,魏昭的眼前又浮现出方才见到的那一幕,郁秋手上拿着沾血的匕首,眼神带着未褪去的戾气,手却不自觉的轻颤着。
叫他当时心里就忍不住生出一丝怜意来。
陆闻之在他们身后,也没忍住看了过去,薄唇轻抿了下,心情复杂。
不过最终她们也没走多久,魏昭并不是一个人来找他们的,他身边还跟了好些护卫,方才找到郁秋他们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发了信号,因而郁秋这马也不过骑了半刻钟左右,迎面就来了一对人马,为首的正是建安帝和魏甲。
建安帝一收到信号立刻就带了人赶过来,自打郁秋出事后,他急着安排人寻找,还得封锁消息,又担心郁秋的安全,从出事到现在一天一夜,他都没有休息过,如今急着赶过来,也没收拾自己,整个人的精神都有些颓靡的感觉。
直到收到信号,知道人找到了,他才稍微放松些许,然而这点心情也没能维持多久,在见到郁秋和魏昭同骑一匹马上的时候,他的心就不可避免的往下沉了一下。
郁秋的脸色有些苍白,她身上穿的是从之前那位老阿婆那里换来的布衣,但好在人看起来并无大碍,建安帝没有说话,下了马,他来接郁秋是带了马车来的,只是马车速度太慢,他先行骑马过来罢了。
这会儿,郁秋和魏昭等人也看到了他。
郁秋眼睛亮了亮,想下马,但魏昭在她身后揽着她,叫她一时有些无法动弹,郁秋挣了挣,建安帝已经大步走了过来。
魏昭的手紧了片刻,到底还是下了马,然后伸手想把郁秋扶下来,但建安帝已经走到了跟前,郁秋便只看了魏昭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建安帝伸手,郁秋方才把手递了过去,被他搀扶着下了马,建安帝原本见到魏昭方才的动作心里已是怒意顿生,然在走近的这一刻才发觉郁秋身上的衣物还沾了血渍,叫他脑中嗡的一下,再顾不得其他,连忙问“怎么有血,你受伤了”
郁秋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你来了呀。”似等待了太久,叫人听着都有些心疼,建安帝一时心中怜意大起,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郁秋已经眼前一黑栽倒在他面前,建安帝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也没顾上魏昭当时伸出的手,把郁秋一把抱起往马车那边走去。
一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儿走了过来,魏昭自是认得他的,正是宫里的太医院院判,往日里专门负责给建安帝诊脉的,这次竟也带了出来。此时周院判可顾不上行礼,连忙到建安帝跟前给郁秋诊脉检查,好一会儿才松口气道“受惊过度,需好好调养,头上的伤也不重,臣带了药膏出来。”
他说着,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翻出个小玉瓶来,建安帝听他方才所言,知晓郁秋并无大碍,心下一松,把那玉瓶子接了过去,道“我来给她上药就是,启程回宫。”
魏昭见周院判出来,知晓他给郁秋看过了,便过去请他也给陆闻之看一下,周院判一见陆闻之腿上的伤就摇头“胡闹,都这样了怎么还骑马。”
他责怪了一句,这才给陆闻之检查了一遍,建安帝在不远处听了,想了想,让人把人带进了马车里。
他们来得匆忙,只带了一辆马车出来,好在还算宽敞,加上事急从权,建安帝又有意问上一问陆闻之和郁秋之前脱险的过程,因此就没有避讳那么多。
陆闻之被搀扶上马车,便先给建安帝行了礼,只他如今腿上有伤,建安帝自然不会看着不管,淡淡道“你腿上有伤,不必多礼”他看向跟上来的周院判,“也给他好好看看伤。”
周院判依言把陆闻之腿上的伤处理了一遍,建安帝守在郁秋身边,也给郁秋的额上的伤涂了些药膏,昏迷中的郁秋似有所觉,眉头轻轻皱了起来,手动了动,似乎想要打扰自己的手推开。
建安帝让她靠在自己怀中抱着,颇有些失而复得的欣喜,见此情状也不恼,还好脾气的给她抚平眉心的褶皱,颇有些怜爱的亲了亲。
周院判当时正在给陆闻之重新包扎伤口,也不敢多看,只陆闻之没忍住抬眸看了一眼,建安帝此刻心思全挂在郁秋身上,也未察觉。
陆闻之早就听闻过建安帝对新后的宠爱,然眼下见他丝毫不顾身份的对新后这般亲昵呵护,叫陆闻之心里也不由吃了一惊,看着建安帝抱在怀中的女子,想起昨夜坐在油灯下照看自己的小皇后,他心中竟有一丝说不出的失落。
片刻后,建安帝似乎才回过神来,见周院判已给陆闻之处理好腿上的伤了,这才开口问起来“你是陆家哪一房的人”
陆家虽无爵位,然祖上当过前朝丞相,前朝末期皇帝昏聩无能,高祖皇帝起义得了大位后,再请他出山,当时大魏江山初定,他们家的功劳也不小,子孙们也争气,代代都有成才之人,如今的吏部尚书,就是陆家这一代的当家人,陆家治家甚严,一代代传承下来,是真正的书香门第。
“臣父是礼部侍郎陆准。”
建安帝脸上毫无异色,事实上,在陆闻之与郁秋落水之后,他的身份资料第一时间就送到了建安帝面前。
“那就是二房的了。”建安帝瞥了他一眼,随口道了一句,这才问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昨日你与皇后坠河之后,都遇上了什么且与朕如实详述一遍。”
陆闻之早就知道建安帝会问起来,对于如何应对也早就做了准备,此刻回答得十分顺畅,简洁明了的把事情叙述了一遍,只是隐瞒了他和郁秋借住时用的夫妻名义,想来,建安帝绝不会高兴听到这种话。
他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回答的时候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建安帝果真也没怀疑他隐瞒了什么,只听到他们在那破庙里遇到的险情时,不由有些后怕,幸好那些追来的人没有太多,不然也许此刻他见到的,就不只是一个昏迷的郁秋这么简单了。
对于陆闻之,建安帝的态度也和缓许多“此番你护驾有功,回去后朕一定要重重赏你。”
陆闻之对这赏赐并没有多少期待,他对功名利禄的不重,当时出手也不过情急所致,实际上如果不是魏昭与谢承泽都出了手,他可能还会多迟疑一下。不过,眼下经历了一场生死,也不觉得后悔就是了。
起码昨日他以为自己必死之时,那个他以身相护的女子,也没有放弃他,陆闻之觉得他们彼此并不欠什么了。
因此听到建安帝说要厚赏于他,陆闻之心中不仅没有多少高兴,反而有些别扭的不舒服,他轻声道“臣不过是顺心而为,当不得什么赏赐。”
然他虽这样说了,建安帝听了也不过以为是谦虚之言,还道他颇有些荣辱不惊的姿态,心中不由暗暗赞了一声,这京中年轻一代的出色世家子弟他都有所耳闻,也见过许多,然而这陆闻之才名不显,这一身气度却十分不凡,如今面对他这个帝王也不卑不亢,听到厚赏也分毫不露喜色,又想到昨日郁秋遇刺之时他能立刻想到借用马车来救郁秋,可见颇有几分急智,建安帝心下对他更欣赏几分,想着回去且看看他的履历如何,若是才能兼备,那日后少不得能再多一个得用之人。
因郁秋仍在昏睡,建安帝与陆闻之说话时都下意思的放轻了声音,此时该问的已经问完了,余下的只等回宫再处理,建安帝便没有再交谈的,陆闻之也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幸好多了个周院判在,不然还觉有几分尴尬。
陆闻之想着,靠着车厢闭上了眼睛想要小憩一会儿,不想没过多久,建安帝仿佛突然想到什么,掀开了马车上的布帘,马车已经在往回赶了,魏昭和陆闻之等人都在后头,魏甲和其他护卫此时则骑着马跟随左右,这会儿魏甲见建安帝掀了帘子,忙低下头去听建安帝吩咐。
建安帝的目光往后面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复杂,口吻也十分冷硬“吩咐下去,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建安帝回了宫,没有急着下旨赏赐有功的人,而是先安顿好了郁秋,然后才把之前负责审问的人给找了来。
只是看过了呈上来的奏章,建安帝的脸立时就沉了下来,那封奏章直接被他盛怒的扔了下去。
殿内立刻诚惶诚恐的跪了一堆人。
“是朕这两年脾气太好,叫你们都觉得朕好糊弄了吗”
这一声反问,让众人心里更加瑟瑟发抖。建安帝闭了闭眼睛,常久小心翼翼的问“陛下也认为此事并非太子所为吗”
建安帝没有说话,太子性情如何他最清楚不过,许是太子出生不久元后就去世的缘故,建安帝知晓后宫倾轧,所以平日里对这个长子一向多看重几分,但不知是不是他管得太严厉强势,导致太子反而被养得懦弱了些,加上教他的文臣里有些是老孺生,不免有些迂腐过头,建安帝一开始是希望他能明辨是非,谁知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而今的太子不仅耳根子软,偏听偏信,建安帝可以确定,单单是太子他自己是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对郁秋下手的,可是,他也无法断定,如果他身边有人故意说些什么推上一把,太子是真有可能做这样的事的。
但若事实果真如此,真有人心怀不轨要杀郁秋以稳定太子的地位,这场刺杀该更周全些,那些刺客们如今虽说死了些,不过建安帝及时封锁城门,后续又陆续抓了几个,撬开了他们的嘴,最后虽没指认是太子,可在他们的首领手中,却有一份太子的令牌。
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也进展得太理所当然了些,比起相信太子被人挑拨要杀继后,建安帝更倾向于相信是有人暗中刻意搅浑水,叫他们母子甚至父子反目。
这也许还只是棋局开始的第一步,却已叫建安帝心头大乱了起来,他之前都知道几个儿子的底细,也晓得他们各自的小心思,可作为一个父亲,他不可避免的有些逃避,因为任谁也不愿想自己的几个儿子为了争权争得你死我活的地步。再加上,他自己身体还算在壮年,自觉有他压着,他们不敢太过乱来。
可眼下他们第一步就差点要了郁秋的命了,这是建安帝所不能容忍的,不管是太子还是其他人,建安帝都下定了决心彻查到底,只要做过,肯定会留下痕迹,建安帝知晓,哪怕是为了自己和郁秋的安危,这个隐患也必须连根拔除。
他想了想,把事情重新分派下去,殿内诸人告退之后,建安帝看了看外面浓黑的夜色,转头回了内殿。
郁秋这一昏迷,就是直接睡了一天一夜,等到醒来时建安帝正在她身边守着,郁秋难得的有些心虚,但想想她会遇到这次的危险,九成九就是因为建安帝而起的,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你胡子多久没修了呀”郁秋故意没好气的把他因为她醒来而激动得凑过来的脸往外推了推,“这么丑。”
建安帝有些扎心,然而原本压在心头的郁气,却因为她这话消了个干干净净,他笑着拿了靠枕扶着郁秋坐起来,后者温顺的随他动作,末了抬头看着他,伸出手摸了摸他下巴上的胡茬。
“我睡了多久了啊”
建安帝道“快两日了。”又问“腹中可是饥饿了,我让御膳房送点吃的过来。”
郁秋确实感觉有些饿了,便点了点头。然而等到膳食送来,却皱了眉头“怎么都是粥啊,我感觉嘴里没味,想吃点好的。”
建安帝让人端了碗鸡丝粥过来亲自拿了,搅拌了一下方才道“你身体没好呢,御医说你现在得先吃点好克化的,听话。”
他声音轻和,眼中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又亲自给她喂粥,郁秋也只好乖乖的吃了。
吃了点粥垫过肚子,郁秋才问起之前的事来“想杀我的是谁,查出来了吗”
建安帝有些心虚,他知道这件事不是后宫的女人就是他的其中一个儿子做的,也或者,还有可能是那些儿子背后支持他们的家族做的,但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是因他而起,且他没有保护好郁秋,也是事实。
“是我没保护好你,你这几日先好好歇着养养身体,不管幕后之人是谁,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郁秋也知晓他不愿让自己知道更多,但是有人威胁到她的命了,郁秋可没打算全指望着建安帝,她苦笑了下“罢了,日后看来我还是少些出宫吧,这才头一回呢我差点就回不来了,正好也能多陪陪你。”
建安帝听了心中更是怜惜,坐到榻上握着她的小手和她说话“你放心,不会有下次了。”光这一回他受的惊吓就不少,一想到郁秋可能回不来,他这两日都几次从梦中惊醒。
郁秋眼睫颤动了下,咬了咬唇,突然扑到他怀里轻声道“我信你。”
似乎是为了佐证自己对建安帝的信任,郁秋暂时揭过了这茬,很快转移了话题,和建安帝诉说了自己落水后的情况,这些建安帝其实已经从陆闻之那里听过一遍,但眼下听郁秋再说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只觉得她说得太过客观了些,那生死一瞬的惊险,到了她嘴里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可建安帝听了,还以为她是怕自己为难,这样的乖巧懂事,却叫他更加心生怜意。
一时之间,倒是把当时接到郁秋时见到她与魏昭共骑的不快都忘了,也不是丝毫没想起来,只是想起来时,却不忍心再问郁秋了,毕竟想想郁秋当时身上带伤又受了惊吓,当时能够带着郁秋共骑而不算太冒犯的人,也就魏昭一个而已。
所以算起来,应该也不是太出格。何况他已下令封了口,也不会妨碍到他们的名声。
这般想罢,建安帝便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建安帝倒是想起了陆闻之来,问郁秋“我看过他的履历,文采斐然,也颇有些能力,可惜体质弱了些不能考科举,只蒙恩荫在礼部当了个闲职,未免太浪费了些,若是历练一番,日后便是一方大员亦可为之,此番他救驾有功,倒是正好可以提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