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腕忽然剧烈一抖,滚烫的热水洒出来,烫得他哆嗦了一下,却没有痛呼出声。
看过姜源刚刚的表演,大家都知道,这里是‘林雨’推了他一下。
“喝什么喝?死同性恋,死瞎子。”
林雨在学校里受了气,原本好不容易打入本地白人圈子里的他,因为哥哥是个瞎子同性恋的事情传开,前功尽弃了,回来全发泄在林晓身上:
“你怎么不去死?你凭什么当我哥?为什么要当个恶心的同性恋?为什么别人都看得见,就你看不见?!”
少年维持着躬身、一手握着热水壶的姿势,沉默地听着。
他脊背僵硬,把被烫伤的手悄悄背到身后,手指痉挛了一下。
过了许久,他低声说:
“对不起。”
而林雨仍在喋喋不休。
少年握着热水壶,被烫过的手还是发红发肿,他的呼吸一点点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着,失焦的瞳孔转了转。但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他的呼吸平复下来。
他很轻地说:
“阿雨,我这双眼睛是因为你,才看不见的。”
方怀这句话刚说完,试镜现场立刻有人叹息出声,评委席的几个评委对视一眼,也摇了摇头,连徐团圆都微皱了皱眉。
而几个演过片段10的演员,心里也禁不住浮现出些许优越感。
在这句话之前,方怀的表现都是很好的,甚至可以说是优秀——他没有别人多年打磨下来的演技与经验,但他入戏和角色共情的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很懂得扬长避短。
他是体验型的演员,既然靠不了技巧,就靠自己的情绪来带动一切,他也做的很好。
然而‘是因为你才看不见的’这句,处理的太淡太淡了,就像随意地陈述一个事实,几乎听不见情绪起伏。
刚移民的时候,林雨和白人同学鬼混,飙车、抽□□,林晓去找他,被他扯上了车。半个小时后车祸发生,林晓把林雨抱着护住他,脑震荡和视网膜脱落。
这一整段戏都略显压抑平淡,也就这一句,可以说算是情感的小爆发点,但凡有经验的演员,像是姜源,都懂得把握住这个点,把那种压抑的绝望与无奈表现出来,绝望到了极点变成麻木。
而方怀却并未受外界影响,继续把这场戏进行了下去。
和弟弟争吵,不欢而散,林雨摔门而去。接下来的事情,剧本里没有写,是由演员自主揣摩林晓情绪之后补充的。
刚刚姜源就表现的很不错,他麻木地放下水壶,坐回椅子,低头整理书本,他没有哭,但那种绝望到极点的感觉隔着空气透出来,把所有人的呼吸都压住了,这是姜源的技巧经验和情感渲染,他把技巧和人物情绪融合了。
而方怀却没有这么做。
他手指蜷了蜷,沉默地倒完那一杯茶,放在桌子上、林雨经常坐的那个座位,再然后,才拄着导盲杖,迟钝地转过身,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
关上门后,他忽然脱力踉跄了一下,很用力地扶着导盲杖才站住了。少年急喘两声,走到自己的书桌边,从桌面上拿起了什么。
他明明看不见了,却仍把那个东西举起来,对着阳光,失焦的眼睛好像在端详它的模样。
他左手拿着它,右手放开导盲杖,拨了拨手里的东西。
——忽然有人意识到,那是一个旧风车。
林晓九岁那年,七岁的林雨攒了一个月零花钱,送给他的礼物。
“我不是故意的,”他声音艰涩地说,“阿雨,我也想当个正常的哥哥。”
被关在仓库里整整五天,绝望,痛苦,麻木。
他知道林雨对他不好,嫌弃他是瞎子同性恋,在外面从来不愿叫他哥,像看垃圾一样看他,出门前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怎么还不滚”,他心里不是不难过愤怒。
但他也记得林雨对他的好。
记得他写的第一篇作文是‘我的哥哥’,记得小小的孩子攒了一个月零花钱给他买生日礼物,记得他对朋友自豪地说‘我哥哥很厉害,我长大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在死亡面前,仇恨愤怒忽然变得很淡很淡,而留下来的——
是爱。
少年小心翼翼地拿着那个小风车,失焦的瞳孔对着天光仔细地端详它的模样。
片刻后,他唇边扯起一点柔软的弧度,眼眶彻底红了。
风声急促,穿过异国他乡的街道,多年前的记忆像是晚来急的一场雨,带着潮气纷沓而至。
试镜大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
半个小时后。
方怀走出试镜大厅,穿过狭长的走廊推开玻璃门时,冬日大片湛蓝的天幕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叶于渊沉默地站在门外,漆黑的眸子垂着,无意识磨挲了一下袖扣,模样竟然显得比他还忐忑。
方怀看得出来他想问结果,又怕方怀没过、提了反而伤心,心里左右摇摆着。
“没过。”方怀心里喜欢他喜欢的不行了,却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回家吧。”
叶于渊脊背挺直,许久后,道:
“嗯。”
方怀往前走了两步,不见叶于渊跟上来,转过身。
叶于渊沉默片刻,忽然走上来。他把方怀的毛线帽扣下来,远看像是在帮他调整帽檐,其实在低头吻他。
“怀怀,他们没有眼光,”叶于渊哑声说,“换一个导演,想演谁的戏?”
方怀:“…………”
他沉思了很久,最后问:
“真的?”
“嗯。”
“可是我是骗你的。”方怀说着,嘴角抖了抖,忍着笑,“还不知道过没过,回去等通知。”
叶于渊眼神滞了滞:“……”
方怀鼻尖和颊侧被风吹的有点红,浅琥珀色的眸子目不转睛地叶于渊,片刻后得寸进尺地问:
“叶老师,没有落选,就不能亲了?”
叶于渊沉默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他垂着眸子吻他,片刻后艰难道:
“当然可以。”
“……”
方怀仔细打量后,觉得叶于渊似乎是很高兴的。
他的试镜,叶于渊比他还紧张。回到家了,叶于渊还时不时会跟他说一句:“一定会通过的。”
方怀还担心他要悄悄找算命的或者占星的,算上一卦。
明天就是元旦,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天黑的早,到十点多的时候,市中心的广场就挤满了人,等着新年倒数。
方怀和叶于渊吃完晚饭,也来了广场,不过是在远离人群的公园里随便看看星星。
“什么时候会有结果?”叶于渊坐立不安了大半个晚上,之前Ptah第四代AI发布的时候都不见他这么紧张,“今晚?”
“应该是今晚,”方怀点点头,片刻后忍不住反过来安慰他,“有可能过,也有可能不过,你不要失落。”
方怀是真的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他和姜源表达的是两个方面的情绪,其实分不出孰好孰坏,而姜源的演技和经验还比他好一些。除此之外,他也没有看到王书厉的表演,应该也是很厉害的。什么威尼斯电影节,金棕榈奖金狮奖……随便抬出来哪一个,方怀都招架不住。
从试镜大厅走出门的那一刹那,方怀心态其实已经放平了。
无所谓了。尽人事,听天命。
“去倒数吧,”方怀从椅子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叶叔叔。”
这是他和叶于渊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方怀心里想,虽然以后还有很多个,但第一个,肯定是很特殊的。
现在是十一点半,广场里挤满了人,灯光已经一盏盏暗下来,看不清周围人的脸。冬日的夜风里,情侣依偎着,有高中女孩凑在一起聊天,人声吵嚷又有一种独特的热闹与温暖。
这个城市,在几个月前还让他感到陌生与惶恐,但现在,它已经变成了他的家。他爱的人在这里,他的朋友,他的事业,他就像一个小种子被吹到了这里,一不小心就扎了根,把一点点地成长起来。
这一年就要走到尽头了。方怀仰头看着星空和市中心很大的时钟,把这一年的脉络握在掌心里一一细数过。
从方建国去世,到进城,参加了《恒星之光》选秀,阴差阳错成了《霜冻》作曲,台风天里被困在停车场,《深渊月光》的发售,入住信号小屋,《无名之曲》的试镜……
还有,他的叶于渊。
身边的人沉默片刻,握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喧闹的人声逐渐响了起来,所有的灯都一盏盏灭了,广场里人潮汹涌着,正中心的电子屏幕亮起来。
“要倒数了。”方怀看着叶于渊说。
他没有倒数过,在网上看过视频,很喜欢那样热闹的氛围。
“十——”电子屏幕亮起数字。
方怀和广场上的每一个年轻人一样,笑着数出第一个数字。叶于渊垂着眼睑看他,片刻后,也轻轻地念了一个‘十’。
细碎的星子铺满夜空,一同闪烁。
“九——”
方怀觉得叶于渊的手有点凉,用两只手握住他的。而叶于渊低头,在他的额头亲了亲。
“……”
“三——”
周围的人声已经完全吵到听不见任何声音,方怀一手捂着耳朵,对叶于渊说:“叶老师——”
叶于渊:“什么?”
他似乎没有听清,垂下眸子,俯身。
“二——”
周围的情侣拥抱在一起,风声也很响。
方怀和叶于渊隔着很近的距离对视,方怀忽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仰头,吻住了叶于渊。
“一!”
最后一个数字亮起,忽然有无数的烟花升空炸开,所有人笑闹欢呼着,情侣接吻。
叶于渊俯身抱他,加深这个吻。
裹挟着火光的洪流席卷了整个人世,最后一秒的时钟划过,书页被星火轻轻掀开,风声从旧年吹到了新的。
周围的东西都隔得很远,有雪花软软地飘落。
新年来了。
.
烟花的声音很响,人声嘈杂,方怀在叶于渊耳边说:
“新年快乐,叶老师,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叶于渊沉默片刻,眸子软着,也低声说:
“新年快乐,怀怀,我愿意等你长大。”
方怀呆了呆:“……”
“等等,”他碰了碰自己有点红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也就是在这时,方怀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方怀心里还在想刚刚那句话,心不在焉地接了电话:
“嗯……哦,知道了,谢谢。”
叶于渊:“嗯?”
方怀随意道:“没什么,就是说我……试镜……”
他说到这一刻,才忽然反应过来,一点点睁大眼睛。他忍不住亲了叶于渊一下,握着手机,呆呆地说:
“他说我……”
“试镜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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