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二人露出悲愤又失望的神情来,妇人拉着儿子叩头告别。梁玉道:“且住,你都读了什么书?会解吗?”
萧容喜道:“阿家,你要管了?!”
梁玉点点头,对母子二人道:“起来说话吧。”侍女们急铺了座席,又上了茶果。梁玉先让妇人,又对少年道:“读过的书还能记得多少?”
少年没有动茶果,认真地说:“都记得!”
妇人小声补充:“阿犀看过的都不会忘。”
梁玉随口抽了几句《论语》问他,少年皆对答如流,越答脸色越不好。盖因梁玉只让他接句,接的还是“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梁玉从他表情看出来,他听懂了,可见并不是只是会背书。【2】
《论语》这书,只要是读书人,是都要去读的,会背并不稀奇,难处在于理解、注释、发挥。
梁玉又考了几句别的书,少年又答出。梁玉想了一想,道:“你们随我来吧。”
妇人有些惊恐,道:“夫人,我不能对不起亡夫。我不卖儿子!”
梁玉笑着摆摆手,问少年:“来吗?”
少年想了想,从席上爬了起来。换妇人拉着儿子的袖子了,少年坚定地对母亲摇了摇头,握着母亲的手,跟上了梁玉。梁玉是骑马来的,问少年:“会骑马吗?”
少年摇头。
“王吉利,让他们送车来。”
不多时,袁宅内拖出几辆车来,梁玉指其中一辆让母子二人坐,她与萧容同乘一车,一道回了袁宅。萧容笑道:“这下可以放心了。不过,阿家要往京里写信吗?”如果梁玉不写信,她也想悄悄地给萧礼写信告这一状。
梁玉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呢?”
“诶?”
“要先查验啊!”她知道这等以势凌人的事常有发生,但是以弱诬强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反正吧,搁她身上,哪怕穷的时候,只要豁出去了,是真有办法坑到比自己有权有势的人的。
少年看起来天分不错,她想拉他一把,那就得把前尘往事弄清楚了。带回家看学问是不是真的,袁樵不能就光当教书匠和保姆不是?梁玉自己也不是个专职开作坊的!梁玉敲敲板壁,对王吉利道:“去州府打听打听,有没有这回事。”
如果全是真的,这个孩子就可以留下来了,梁玉不介意给这样有骨气、有天赋的人一个机会,更愿意给他们搭个梯子。【老天爷,十年了!你净给我些天残地缺、歪瓜劣枣,轮也轮到给一个正经人了吧?】
前面的车里,婆媳俩小声嘀咕。后面的车里,妇人也忧虑地问儿子:“阿犀,何苦来?”阿犀轻声道:“阿娘,这位夫人看起来不像府君那么跋扈的。况且,如果逃不过,卖给她比卖给那一个要强。”说完,仿佛被自己的念头惊到似的咬住了嘴唇。
妇人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车停下时,妇人慌忙擦了擦眼泪,洇湿了一片袖子。母子二人踩着凳子下了车,跟着进了袁宅。梁玉一气将他们领到书房,她想再考一考这个少年。
书房里正有人,袁樵父子才从族学里回来,正在说话。袁樵看这些子弟都不大看得上眼,内里确有品德好的,学问却又次了一点。袁先劝道:“袁家子弟,但凡能拿得出手,断不至于剩到现在的。”
袁樵扶额。
“二条”跑进来汇报:“大人!不好了!夫人带回来一个可漂亮的孩子!”不晓得又要干什么大事了!
袁樵父子惊起,一齐迎了出来。袁先叫一声:“阿娘。”与萧容到一边嘀咕。梁玉已对袁樵说:“小先生,帮我个忙好不好?”声音又软又糯的,袁樵有点害怕。
待听说是要考学生,袁樵将阿犀打量了一番,也很满意阿犀的模样,道:“随我来吧。请这位娘子去奉茶。”萧容又想看阿犀如何,又想照顾妇人,颇为踌躇。梁玉笑着叫:“桂枝。”桂枝上前将妇人请了去。
两对夫妇将阿犀带到书房,梁玉道:“他读的几本书都很熟。我想知道是否真的过目不忘,你给杂抽几本书,又或是文章。唔,其余随你考。”
袁樵问道:“若是答不上来,就能不管了吗?亲民官代天牧民,怎么能自己欺压百姓?”
梁玉道:“一件归一件,那是一件是官事,这一件是私事,怎么我不能两件事都办了吗?”
袁樵这才点头:“好。”
从抽屉里拿出几页纸,对梁玉道:“这是我新写的一篇文章,可还行?”梁玉匆匆读过一遍笑道:“好。”袁樵曾让梁玉读《才性论》,这是一篇写给梁玉看的、他关于才性辨析的文章,阿犀是一定没有读过的。
阿犀接过文章来,慢慢地从头看到尾,将纸反扣在桌面上,说:“好了。”
袁樵道:“你试背诵。”
阿犀不紧不慢从头背到了尾,梁玉连连点头,跟她记得没什么出入。袁樵问他:“能看懂几分?”阿犀道:“差不多。”袁樵道:“你试析之。”
梁玉托着腮,听二人一问一答,心道:【我得给老天爷供猪头!】
留母子二人先在宅子里住下,给他们衣食。到得傍晚,王吉利回来,将打听的事情禀告,大致与母子二人说得不差。梁玉才与袁樵商议,要周济这母子二人。袁樵道:“你愿意就做。”
梁玉便请母子二人过来,先问妇人:“你们家姓什么?这孩子大名是什么?”
妇人道:“姓林,他就叫阿犀。给他取名的时候,他爹才买回来一幅画儿,画的是犀牛望月。”
梁玉就问林犀:“你读得书不算少,私塾先生能有几本书?”
“阿犀”低声道:“我还往书肆里看过一些。”长得好看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除了会惹麻烦,也会有人行方便。
梁玉道:“别再往那些地方去了,就在这里住下吧,我的家里总比别处的书多些。”
妇人大惊:“夫人!”
梁玉对林犀说:“李府君经吏部考核,治理有方。御史巡察,也未见劣迹。你什么证据也是没有的。今上开科取士,你若能做到御史,就能弹劾不修私德的人,如果能够做到吏部,就能选拔真正爱民如子的官员。要不要试一试?在我这里读书。”
林犀纵使少年老成,也被这天降的馅饼砸得有点晕,过了一阵儿才明白梁玉说的是什么。定一定神,林犀郑重地说:“我愿意。”
梁玉道:“我们会在这里住三年,先看看你三年能学成什么样吧。唔,你的户籍是哪里的?罢了,左右不过调一调。也不很难。”
林母惊喜交加,拉着儿子当堂下拜。
梁玉道:“嗐,这都是什么事儿呢?李夫君那里,你们不用管了。”让阿蛮将母子二人安排在客房里住下,不许人走漏他们母子的消息。毕竟是在本地,她也不好与本地刺史起冲突。刺史这事做得固然随意,却又没有强行抢人,且还真是……哪怕冷藏了,以他的政绩,过两天又得翻出来接着让他干。
梁玉认为自己能做的,也就是给林犀读书提供条件,让他自己立起来了。至于刺史,先见一面再说吧。
【这都是什么破事呀……】梁玉心中叹息,连袁樵今天去族学里考较的结果都忘记问了。所可安慰者,乃是家里又多了个一点就通的人,无论聊天还是读书,都令人畅快。
作者有话要说: 【1】上下,考核等级哈,上上、上中、上下这样依次排开,这位的考核成绩算不错的了。一般上上等是空着的,虚设。
【2】孔文子,文是谥号,挺好的谥号,但是孔文子办的破事还挺多的。所以子贡不明白就问孔子,这烂人怎么能有这么好的谥号的?孔子就答,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以及,刺史这事儿吧,他就路上看到个小孩觉得不错,打算跟人家亲妈买过来了。当时看来不算大事,刺史没偷没抢还真没毛病。当然如果他做得过分了,还是会收到非议、弹劾,乃至惩罚。毕竟算买良为贱。但是父母卖儿女又是可以的,so……
就,犀牛小朋友还有一种选择,就是用才华天赋打动他,让他欣赏自己,像三姨这样照顾,但是犀牛小朋友当时赌不起。小朋友最后是走投无路才跟三姨走的。
举个例子旁证一下。传说,王维有一首诗写息夫人的,“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诗的背景是:玄宗他大哥李宪,看中了一个卖饼人的老婆漂亮,出大钱给买了来,一年以后,再提到原夫,还是忍不住落泪。宾客都不忍心了。传说大家写诗,王维最早写成。就是这个了。
看史书李宪还算挺明白的一个亲王,也干这种事。这个买人老婆给钱了不假,但是这事儿吧……
所以说,历史人物、政治人物的评价不是好或者坏那么简单。因为功绩就单纯说某人是好人,而不能全面客观评价,甚至说“某人品行不好,但是治国很好,所以不计较他对老婆孩子朋友渣”,是一脚跨进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的门槛。跟“老奴心疼少主”没本质区别。
然后说回犀牛小朋友,他最该感谢的是他妈而不是梁玉,如果他妈不坚持,直接把他卖了,他有天大本事也要抓瞎。
家里网挂了,开了热点弄了好久,就叨叨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