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庭早在云眠看他时就不自觉地用左手搁在鼻梁边作遮掩,但通红的面颊哪里遮掩得住,他睫毛垂下,在眼睑低打下一片阴影。感到狐七的视线,他有些懊悔地单手遮住眼睛,别开脸道:“……别看我。”
就是这个少主之前还一本正经地跟他解释自己选未婚妻无关情爱。
狐七望着他再红一点就能从九尾白狐变成九尾红狐的面色,觉得自己是太天真了才会真情实感地相信这种最口是心非年纪的男孩子。
不过少主素来沉稳,难得能从他脸上看到这么符合年纪的表情,狐七稀奇地道:“您为什么不出去看看?狐主夫人和仙子,都是难得过来一趟。夫人说得不错,您历劫就在这几日了,短期内未必还有机会相见……我看少主夫人离开之前,还一直望着您呢。”
闻庭当然能感到云眠始终担心地望着他的视线,那道目光一直到她完全离开书房才彻底消失。
闻庭一顿,声音稳重了许多,道:“……还是罢了。”
他眼眸微垂,道:“正如我先前对你说的,我马上就要走了,既然不一定能回来,还留下不必要的留恋做什么?若是我没回来,见过的和没见过的人……终究是不同的……”
闻庭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已有些听不清楚。
狐七见他眸色渐沉,一怔,也无心在调侃。不久,他见少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重新提笔书写,也赶紧反应过来,在一旁帮着研磨。
另一边,狐主夫人送云眠到了狐宫门口,语气仍是歉意:“对不起呀,明明是我主动带你过去的,庭儿他今日……”
云眠没有见到少主的面,心中自是有些失望,但她也听到了刚才的情形,隐约的失望都被担忧盖住。她知狐主夫人一片慈母心,看她面有焦虑思忧之色,忙道:“没关系的……夫人,您先回去吧,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狐宫外已有狐官备好车驾,正耐心地在一旁等着。
狐主夫人的确担心闻庭,听云眠这么说也不推辞,点头说:“……那我回去了,你一路小心。”
话完,她便匆匆回狐宫去。
云眠望着狐主夫人的背影消失,亦登上马车离开。她回去时比来时习惯些了,但因想着少主的样子,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她没看到少主,反而比看到了更加在意,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只能模糊地记起一道坐在珠帘纱帐后的身影。
他好像穿了青色的衣服,看起来是同样的年纪,虽然是坐着的,但好像比她高一些……
云眠正思量着,忽然一愣。
她想起小月说过,少主不知道这世间有这么多女孩子存在,她们离少主这般远,亦不知道少主的名字。
云眠只晓得少主便是少主,不曾往深处想过,因此刚刚那一会儿,竟是忘了问狐主夫人少主叫什么名字。狐主夫人好像唤了几次少主的小名,但她说得太自然,云眠听得不算太清楚,觉得发音好似有点像“亭儿”,只是也不知道是“庭儿”“行儿”还是“经儿”?
云眠想了半天,终究确定不下来,再说就算想起发音,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字。她歪了歪脑袋,终是放弃,往垫子上趴了趴。
……
这个时候,狐主夫人已匆忙赶回了书房。
闻庭其实是不善说谎的,见狐主夫人回来,自知不能真骗她,虽有些尴尬,却没有再拦,只唤道:“娘……”
狐主夫人见他没什么事地坐在那里,不由呆住。
闻庭亦是羞愧,但还是硬着头皮将情况大致讲了下,省了那些会令狐主夫人担心的话未说,只说他怕见过面反而会令云眠担心,这才避而不见。
狐主夫人听完已是愣愣,她同狐七一般,未想到闻庭小小年纪想得这般周全,良久,倒是没有生气,只松了口气道:“没有生病就好……你可莫要再吓娘了。你如今大劫在即,生病不是小事,娘担心你……”
“对不起,娘。”闻庭歉意地道,“今日事出紧急,若有下次,我定会实现与你商量。”
狐主夫人点点头,想了想,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交给闻庭,道:“说来,你还没看过她先前考试的答卷吧?你今日未见她的面,不如先看看这个。”
闻庭微怔,他当初选云眠为未婚妻只是想护她几年,自是定下来就没再看其他,见狐主夫人拿出这个,倒是惊讶。
他静静接过,等看到上面写的“政论”,亦是不禁抿唇浅笑。
上面的小图画得极为仔细认真,图画这般复杂,墨迹却很干净,若是文字,定然工整。
闻庭也不知这是种什么感觉,只觉得有羽毛似的东西在他胸口微微一拂,痒痒的,却很舒服。
他说:“……她画得很好看。”
“的确如此。”
狐主夫人笑着说:“还有她额间的红印,也正好是与你一对的,你当初是不是因为看到这个……”
闻庭望着云眠写的字,倒没怎么将狐主夫人的话听进去。他不自觉地抬手去摸云眠画得符号,指尖划过墨迹,正要微笑,忽而觉得胸口狠狠一痛,汗水刹那就下来了,里衣后背直接就被冷汗浸透。
闻庭顿时痛苦地捂住胸口,觉得沉重万分,他吃力地道:“娘……”
“庭儿!”
狐主夫人一惊,赶紧上前查看,可一碰到闻庭她就惊了,闻庭浑身上下的灵气仙力都是颤动,气势可怕。她脱口道:“是破境之兆!”
闻庭已隐约感到这是自己劫数将至,他想说一两句话安抚娘亲,可浑身骨头仿佛拆开重构,他痛得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闻庭费劲地将手中的东西都松开,一把推开面前的桌案,弓起身体,吃痛地倒在地上……
……
这一夜,青丘漫山忽然下了一夜的暴雨。
第二日清晨雨是停了,但气候却变了脸色,一夜之间秋日忽止,寒冬降临。
云眠从她的狐狸洞里出来的时候,冷得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今日按照原定的计划,她是要去狐宫见主位狐官的,辰时还很早,但她不得不在寒冷的空气中跑到山顶狐宫。
主位狐官依旧是那张冷冰冰的脸。
他一丝不苟地叮嘱道:“你们四人日后会常伴少主身边,尤其是云眠仙子,势必会一生相随。尽管这三年你们还要同原来一般在当地书塾学习,但请时刻谨记你们已是狐宫的入室弟子,要在其他人面前以身作则,莫要辜负狐主大人和狐主娘娘对你们的期待。”
“入室弟子与旁的不同,陪同少主听读更是少有的机会。每年入选狐宫入室弟子的不过五十人耳,你们提前三年定下身份,既是机缘,亦是考验。切记不可掉以轻心,若是因为肯定能入狐宫而从此不思进取,不仅会令你们自己蒙羞,狐宫亦会重新考虑你们的资质。”
“接下来数年,请你们务必勤苦努力,潜心修行。”
主位狐官说得一板一眼,都是些大家早就猜到的话,曦元听得不以为然,中途打了好几个哈欠,青阳和文禾也都昏昏欲睡,只在狐官说可能会取消资质时清醒了下,接着又没精打采起来。
只有云眠一个人一直紧张地叼着笔,费劲地将狐官说的话都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云眠写这些小字符其实挺费劲的,且狐官语速平稳,根本没有停下来等她的意思,等狐官终于说完,她身上已出了一层薄汗。
主位狐官目光淡淡地往她写得东西上瞥了一眼,继而嫌弃地道:“还有云眠仙子,请你务必尽快学会书写。你未来要为少主夫人,便是多年后的青丘狐主娘娘,若是一直这般,如何能跟得上少主的课业?这一次入选少主侍读的人里,没有到现在还不会书写的。”
云眠“嗷”了一声,她本来是自己随便记记,符号都画得很小了,乍一看看不清的,没想到主位狐官居然这么仔细盯着看,顿时羞得满面通红,赶紧将纸往自己这里收收,恨不得整只狐狸趴上去毁尸灭迹。
三狐原本都打着瞌睡,听到主位狐官教训云眠,忽然都精神了,纷纷习惯性地窃笑起来。
谁知主位狐官冷眸一扫,道:“你们笑什么?青阳和文禾你们两人不过是少主择出的最后两名,尤其是青阳,政论卷上全是错别字,两行里就起码有一个字写错!你有什么资格笑的?”
骂到自己人头上了,三只狐狸顿时熄了气焰,尤其是青阳,羞得恨不得当场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而且云眠好歹还有个“仙子”的尊称呢,他们就直接直呼其名了。
主位狐官教训完,眸光一顿,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云眠,只见她真的已经害羞地趴在自己写的笔记上了。小狐狸蹲在纸上大小倒是正好,她不敢看他,只在他开口时又偷偷摸摸地叼着笔往上记小符号。
狐官的视线移开,最后叮嘱了几句,便挥挥袖子让他们离开。
曦元其实还是很想找云眠麻烦,但有狐官这么双仿佛带冰的眸子盯着,他只好硬生生地憋着,眼睁睁看着云眠叼着她的笔记纸往外跑,跑几步回头看一眼,见狐官是真的不会拦她,才一下撒开腿跑得老远。
文禾其实也一直在关注云眠,见她离开,又担忧地看向曦元,但想想狐官在场,终究咽了下去,暂时没有说话。
……
却说云眠这边,她当然认得出曦元他们三个就是之前在东仙宫找她麻烦的狐狸,尤其是曦元,几乎一有机会就狠狠瞪她。
以前的事情云眠不记得了,不知道曦元为什么这么讨厌她,还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上次泼了他一把沙。
于是云眠一刻不敢停地跑回自己洞内,但回到洞中确认安全之后,她反倒不在意曦元的事了,而是将刚才记下的主位狐官说的话翻出来看,反反复复读了两遍。
主位狐官说得严重,而且人人都告诉她成为少主夫人是难得机会,云眠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得来的入选,因此比旁人还要来得慌乱。
她着急地在洞中转来转去,为了静心练了两遍术法,终究静不下来。
她想找人商量,但是想来想去居然找不到人……小月今天大约是不会陪她玩的,小月朋友很多,和每个人玩的时间都有规律,再说……她其实还不知道小月住在哪里。
云眠沮丧地趴在地上,耳朵垂了下来。
狐狸洞静悄悄的,安静得令人害怕。
最终一夜惊慌。
云眠这一晚睡得很不安稳,外面大风刮得生响,她做了些不舒服的噩梦,在梦里一边“呜呜”乱叫,一边四只爪子慌张地动来动去扑腾,结果这样没能真的跑掉,倒是让她醒来以后累得不行。
次日天明,从外头照进狐狸洞的光比平时还要亮些,云眠被照醒了,疲倦地睁开眼睛醒来。
她跟往常一样跑到洞外,这才发现昨晚不是大风下雨,而是下了场大雪。一夜之间,整个山头银装素裹,大地山树尽数在包裹在晶莹的雪中。
云眠一愣,继而立刻高兴起来,身上的疲倦仿佛一扫而空。她是白狐,自然是喜欢利于她隐藏的雪的,顿时高兴地在雪地上嗷嗷乱跳,她欢快在雪上又蹦又跳,留下一大串小脚印。
云眠一只狐狸自娱自乐地跳了好一会儿,正要高兴地回洞里拿点东西吃再出来,谁知正跑着,忽然觉得自己踩到了什么。她被绊了一下,下意识地回过头,接着便是一怔。
雪地中,正冒着一条雪白的狐狸尾巴。
云眠一惊,赶紧跑过去刨了起来。她刨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将埋在里面的东西刨出来,但等看清那是什么,她更吃惊了。
荧荧雪地之间,一只与她年纪相仿的白狐狸,正静静地躺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