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相手下一顿,笔触便有些艰涩, 失了浑然天成的圆融之意。
眼看着一副可以装裱传家的好字就这么毁了, 显德帝不由连连跌足哀叹:“我还想让人誊抄一份, 把这张留着呢!林文若你是不是猜出了我的念头, 存心给我捣乱?”
堂堂君王恶人先告状, 虞美人与贺芝母子面上一热,心有灵犀一般一同别开脸端详起平整光滑的青石地面, 林相这个苦主倒是依旧容色平静,随手搁笔的动作都透着一股写意风流。
“陛下, ”林相退后两步不再与显德帝并肩而立, 躬身一礼:“先前三位殿下赐婚时您并未分封爵位, 六殿下非嫡非长, 上有五位兄长皆为才德兼备之人,若陛下绕过嫡长偏封幼子,恕臣不能,也绝不从命。陛下若无妥善安排, 臣这就回去让家仆张贴布告,为小女择婿上门。”
一板一眼尽过君臣之仪, 林相侧首冷冷睨了贺芝一眼,重重冷哼了一声,把嫌弃明明白白摆在了面上。
其实林相心中明白这定是显德帝自己的主意,先不说虞美人和贺芝母子的为人品行断不至如此逾越, 就是以他二人的心智, 真有什么念头手段也不会这般粗鄙昏聩。可父债子偿, 他就是对贺芝恶声恶气那也是应有之义。
林相心安理得的借机对贺芝不屑一顾,贺芝那边却是急得脸都白了,小声叫了声“父皇”,又扭头可怜巴巴对着虞美人喊了声“母妃”,那神色与他年幼讨糖吃时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显德帝先还对着林相嘿嘿直笑,一见贺芝这副模样心中就叫了一声糟,果然下一刻虞美人清冷的目光就递了过来。
红粉乡,英雄冢。显德帝啐了自己一口,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才神色肃正地解释道:“文若你多虑了,我行事岂会如此没有规矩?今儿叫你来是先定下斓丫头和老六的亲事,其实我是准备先给他们兄弟封王的。”
林相闻言微微一笑,面上明晃晃挂着讥嘲之意,显然是对显德帝行事规矩一事颇有异议,只是懒得再争辩罢了。
显德帝梗了一下,见林相已经作出洗耳恭听之态,想了想虽有些不甘,却觉得自己八成吵也吵不过,只能抹了把脸嘿嘿笑道:“老大身子弱,封号就取个寿字,希望他平安康健,老二么,名字里有个屏,我也盼着他能踏实些,就取了平流缓进之平字,老三勇武,我就为他取了武威二字,老四取个庆字,老五是宁,老六是端。老七往后小了些,等再大些一起封一次就是了。”
林相凝神将诸位殿下的封号都反复品了一回,面上神色才渐渐缓和了下来,真心实意拱手称了一声“陛下圣明”。
近年来谢贵妃所出的二殿下贺清屏与陈皇后膝下的三殿下贺朱相继成人,只要不是特意耳聋眼瞎,谁都看出了谢氏有挟二殿下争储之心,谢氏也毫不遮掩,四处结交拉拢,京中世家高门一直都不太平。
如今诸皇子封王,贺清屏只得一个“平”字不功不过,较之三皇子贺朱的“武威”着实矮了一头,而贺朱以嫡出身份独得二字,也可看出显德帝的维护之心。
林相自少年时亲眼目睹百姓因兵祸流离困苦,便有志于辅佐英主江山一统、黎庶安乐,如今天下承平不过十载,各地都在休养生息,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因皇子争储而引发朝堂不稳,人心动荡。
若是因朝堂争斗而危及社稷江山,便是争到了皇位,那也令人所不齿。更何况贺清屏远不及贺朱胸怀坦荡、豁达清明。
显德帝前些日子险些没为几个儿子的封号挠秃了头,好不容易才拟了这几个字出来。今儿终于能拿来炫耀一番,他自是得意非凡,林相再一真心奉承,他更是乐得飘飘然,哈哈笑了几声又对贺芝招了招手。
“老六,端字可是你老子特意翻了四五本书给你挑的,还不过来先谢一回恩?”
说是让贺芝谢恩,显德帝却偏过头躲着林相对贺芝挤了挤眼,又对着林相那边努了努嘴,生生把一张不怒而威的端正面孔弄得极为滑稽。
贺芝微微一怔,随即便茅塞顿开,欢欢喜喜跪下大礼谢过显德帝隆恩,而后便毫不留念地转身向着林相膝行两步,连侧身避让的片刻功夫都没给林相留,无比麻利地又是一个大礼,俯身叩首之敏捷令人叹为观止。
林相一惊,正要请罪说于礼不合,贺芝已经直起身万分感激的道谢:“如意多谢岳父教导,岳父心系苍生社稷,立身持正,如意多有不及,惟愿自今始能得岳父教诲鞭策,以正己身。”
少年人声音清越激昂,贺芝又特意在岳父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林相想装听不见都不成,显德帝还生怕他不肯接话,亲自过去扶了贺芝起来,又拉过林相将三人手握在一处,满意大笑:“这便对了,总算是亲上做亲,又成就了一桩好事。我心甚慰!”
林相眼皮跳了跳,最终也只是望着赏心殿一角的博古架低低嗯了一声,任由显德帝贺芝父子两个在那里胡言乱语。
第二日一早,显德帝便当着朝中重臣的面明发旨意,封了六位皇子为亲王。
大皇子封为寿王众人都无异议,含章殿内便依旧一片肃穆,可当张明明尖声诵读二、三两位皇子的封号时,殿中却犹如沸水入滚油,登时炸了锅,不少臣工都忍不住左右张望,频频与亲近之人打眉眼官司。
陈家几位老爷倒还算镇定,陈三老爷面上刚涌上些许喜色就叫陈大老爷淡淡一瞥盯了下去,陈大老爷则自始至终都是一副谨遵上谕不悲不喜的模样。谢家几位老爷肚量却浅了不少,除谢大老爷面色平稳如初之外,余下几人都多少露了些许颓色在外。